妖刀记(第49卷:破府刀藏)
第二八十折
岂怨憎会 爱别离苦
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于清渠一侧,连映着月华的粼粼波
光都无法将他稍稍照亮,毫无特征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阿傻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难以摆脱的残魇,一如破庙中老者的
拳脚,抑或岳宸风由他身上夺取、而后又加诸的一切,肆无忌惮地解裂他对现实
的认知,直到少年能与之共处为止。
疼痛从未消褪过。对阿傻来说,活着本身就带着痛。
毋须与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对,少年也知危在旦夕,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非
是脱力,而是动弹不得,彷彿空气一瞬间化成实体,牢牢箝着五体百骸,连吸入
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荡荡的,遑论提运内力。
少年单薄如钢片般的纤瘦身形,就这么被「凝」在渠畔,殷横野单手负后,
饶富况味的眸光中依稀有着几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状,持续收紧锁限,似正欣赏着
一株被残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无疑是绝佳的刀尸,心性沉静、坚毅卓绝,便于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
亦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光凭他能从《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图「读」出精妙的刀式
古谱,已是惊人的资赋。论刀法上的悟性,伊黄粱远不如此子,当年他能练成
「花爵九锡刀」的无形刀炁,靠的还是殷横野的指点。
从花册析出九锡刀的儒门前贤,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锡刀心诀被三槐本家收
藏起来,却任由成摞的孤本图籍流落在外,并非买椟还珠,不知稀贵,而是认为
图中所蕴,已尽在《花爵九锡刀》的心诀中。若无前贤之大智慧大修为,机缘巧
合勘破迷障,花册也就是小道古遗罢了,有《九锡刀》入奉阁藏,何苦再多收这
几本不伦不类的物事,瞧得后人尴尬?
殷横野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以试金为名,从司空家府库取得成摞的花册—
—在他们看来或许此非赏赐,而是这殷姓的门客,替本家解决了一桩麻烦也说不
定。至于区区九通圣,竟能从册里推衍出刀诀,自己没练,却私下授与他人,则
应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帮龟缩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晓有阿傻这么个人,还不炸了锅!
但他们会透过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传的古籍之秘,抑或将他当作道统的一
部份,直接封存起来?殷横野不无恶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声地哼出一
丝蔑冷。
三槐非是守旧,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亘古不易之物,不是这般拖沓颟顸、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它们一如
山川河流令人敬畏,无论兴盛或衰颓皆蕴藏力量,渺小如人,以为看懂了河山起
落,甚至妄加议论,一旦它们真正发怒,天地倒转,洪涛灭世,不过转瞬间耳…
…人世一切,有何意义?
他曾唆使吕坟羊,冀以司空家当主身份,促使三槐现世,掘出儒门深藏的中
枢势力,但吕坟羊只想要他的友谊,以及与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试图推
动司空氏,以吕坟羊兄妹的存废抉择,促使它们站到其余二槐的对反侧,但司空
家只想着掩盖丑闻,息事宁人;他还试图挑拨三槐背后的势力,以丑态百出难以
收尾的司空家为饵,诱使它们出手处置,却没有丝毫回应……
儒门若有中枢,便只余一团虚无,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不管你扔什么进去,
都再不起丝毫涟漪。
天观七水尘那「不使一人」的羁誓,看似耗费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横野心
知肚明,以当年声势之盛,他所能影响的,不过儒门外围罢了,面对那团深不见
底的虚无,始终缺了关键的那一击;僭夺「权舆」、妖刀祸起,乃至异族斩关,
天下大乱……这些通通没能让三槐「动」起来,反在吕坟羊兄妹之后,连原本唯
一在台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没,顺势无踪。
在萧谏纸或屈咸亨看来,灰袍老者的所作所为,兴许是罄竹难书;但对其真
正的锋指而言,殷横野其实收获有限。而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恼的事了。
水渠边上的少年双脚离地,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浑身抽搐;足尖离
地只两寸,却怎么也搆不着地面,瞠大秀气的双眼,血丝密布,甚至开始迸出红
点,青紫的面色十分骇人,彷彿将被幽魂扼毙。
身为九通圣之首,殷横野学富五车,兼通各种奇门杂艺,目读唇语便是其中
一门。屈咸亨死前,仅说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断首;少年此举的动机还有
待探究,或被残疾老者打昏了头,也可能是遭秘穹炮制时的恐怖记忆复甦……迳
行认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实过于武断。殷横野很清楚,或许伊黄粱才是对的。
但他需要发泄怒气的对象。
况且伊黄粱对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横野能忍受的底线。
相对于出色的医术和武功,伊黄粱的心性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坚强。
他缺乏为恶的坦然与率性,时时摇摆于正常与非常之间,殷横野需要他一直
是那个在破晓时分惶惶然走出医庐、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无助少年,才能成为堪
用的棋子。制造「雪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黄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横
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许、乃至鼓励他这样做。培养一个真正的衣钵传人?这就太
过了。伊黄粱的心上,不能有这样的温情寄托。
阿傻必须死。老人对自己如是说。能死于意外的话,就更好了。
「寒潭雁迹」屈咸亨武技强悍,堪称他那一代人的绝壁巅顶,亲炙其威的伊
黄粱谅必异议不多。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战斗中奋不顾身拼搏,伤及根本,
又疏于培固,在这样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失神瘫倒,
头面浸入水中,截脉断息丢了性命,似也合理——
老人凝着悬于锁限当中、宛若离水之鱼的少年,像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孤赏
奇石,瞇起的灰暗眸子从悚栗感动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丝诧异、迷惘,最终大
大瞠开,混合了惊喜与难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来,竟有几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丝毫气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极处,却始终未死。
通过那薄膜也似、将他里里外外包覆起来的凝锁之力,殷横野察觉少年体内
有股异气横生,自不知名处冒将出来,接替了原本的空气、内息之用,继续维持
着生命。
这股异气虽弱,却自成循环,生生不息,既不知来处,亦似无耗逸散失,周
天而行,且有越来越强的迹象……
殷横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读过一部失传的儒门镇教神功、名唤「楚雨四时」
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议的变化。阿傻既未去过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没携出这
门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册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远古儒脉的无上瑰
宝!
老人胸中气涌,直欲冲出天灵,狂躁之余,几欲放声豪笑:
这下子,五行殿那帮老东西还坐得住么?这可是数百年……不,兴许是千年
以来,儒门道统再一次现世;面对这条野路子,你们究竟是要杀要迎,还是继续
装聋作哑,隐于世所不知处么?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阵营前,殷横野一直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
正想着,蓦听水风里数声铮錝,满是兵马杀伐之气,虽未蕴内息,激越的弦
响却令老人心头一震,顺势撤去锁限,少年「扑通!」跌落渠中,顺流而去。
便只这么一霎眼,一抹乌影飕地掠出院篱,落地时微一踉跄,月光照出一张
略显苍白的大圆脸,却不是伊黄粱是谁?
「先……先生!」
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横野注意到他手里提了柄单刀,有意无意挡
在自己和身后水渠里的少年之间。另一抹娇小的身影,则从无殭水阁的方向奔至,
未及开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奋力将阿傻拉出水面,叠掌按压少年单薄的胸膛,
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恶」的一声呕出酸水,抽搐着呛咳起来。
殷横野没理会满头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黄粱,怪有趣的看雪贞施救,总觉这具
肉娃娃的运作之理委实是谜,瞧着少妇晕红双颊、唇黏湿发的动人模样,岂能想
像她其实并无喜怒知觉,所有的反应都是按谱奏琴,只消偏得些许,没咬上弦,
就会怪诞如自说自话一般?
伊黄粱对这只肉娃娃的喜爱是毫不掺水的,院里遍设叠高的亭台,几上摆着
雪贞喜爱的琴具,亭中抚琴视野绝佳。适才想是雪贞远远眺见有异,拨弦示警;
但伊黄粱来得忒快,谅必有备。
老人含笑回眸,从他面上睇到了手里的单刀。
伊黄粱无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让,阿傻便要断送性命,再开口时隐
带呜咽,听来软弱不堪,宛若哀鸣:「先生……先生……」
「我就是来看看你。」殷横野神色自若,温言和笑。「伤得重不重?」
「不……不重。」伊黄粱胖大的身躯微颤着,终于下定决心,双手抱着刀鞘
一拱,涩声道:「先生,他……他实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资赋甚高,足堪
大用的份上,饶他一回罢。」
「我要饶他什么?」殷横野疏眉微挑,兴致盎然。「你且说说。」
伊黄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馒头似的圆脸几胀成了猪腰模样,一抹额汗,畏畏
缩缩道:「高……高柳蝉拳脚太狠,他……他在庙里给打懵了,又见……又见冒
替权舆之人惨死,惊怖交加,这才失手……失手铸成大错。先生,他若知晓高柳
蝉的紧要,断然是不敢杀的。这孩子心思单纯……不、不是,他根本没心思,像
张白纸似的。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蝉的身,才未事前叮嘱,这实……实怪不得他。」
老人点了点头,像与孙儿辈话家常,瞧不出半分烟火气。
「只有这样么?」
伊黄粱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坦白吐露。「不……不敢欺瞒先生,我为
加强刀尸与妖刀之联系,让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铸的幽凝刀为兵,绝不离身,收效
甚是显着,颇有人刀合一之感。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恶战,亦教他携此刀傍身,不
幸遗落在战场,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过错,请先生责备。」
殷横野微微瞇眼,淡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现在何处?」
伊黄粱横捧单刀,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嚅嗫道:「在……在此刀之中。」
那刀是当日他脱出龙皇祭殿时,乘乱带将出来,虽是柄利器,远远称不上神兵。
以伊黄粱的修为,纵使伤势未复,也没有用实刀的习惯,殷横野料此刀必是交付
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并未携行,伊黄粱听闻琴声赶至,顺手带了出来,不
禁含笑点头:
「老牛还舐犊,凡鸟亦将雏!你也是很上心了。这般听来,果然是你的错。」
「愿……愿领受先生责罚。」
「那好。」殷横野并起右手食、中二指,遥遥点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
虽废了萧谏纸,但南宫损亦不幸罹难,折去高柳蝉更是难以估量的损失。两枚刀
魄暂寄汝手,不是教你拿来玩儿的,已在战场失去一枚,仅剩的一枚还任由黄口
小儿随意携行,你的荒唐怠惰,实令人难以忍受。我本该断你一臂,教你记住教
训,念在你尚有用处,可以他们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岂有旁人?无非阿傻雪贞而已。
伊黄粱如遭雷殛,见老人凤目微瞇,显是起了杀心,终于明白此非虚言恫吓,
自己若不能明快决断,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权取一,而是一个也留不住了…
…虽说如此,又有哪个能够轻易舍去?张嘴欲言,竟吐不出半个字。
殷横野肩臂未动,蓦地弹出一缕指风,撞他肘后天井穴,啷的一声单刀脱鞘,
伊黄粱几乎拿捏不住;余势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躯转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浑
身湿透的两人,阿傻惨白的头面半偎在雪贞高高耸起的沃乳间,剧烈呛咳的脸孔
除了生理的不适,却无太多波澜,对比满面错愕的艳丽少妇,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对「活着」毫无念想,随时可以闭目断息,撒手离去。死亡之于少年,从
来就不是中断了某种汲汲营营、难以割舍的连续,没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会留
下什么遗憾,甚至算不上解脱。他整个人就是「苍白」二字的具现,空荡荡的,
连虚无都异常冷冽纯净。
这令伊黄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觉得这样的心痛是美的。须得心痛若此,才能
产生美,一如雪贞的存在。
阿傻的虚无很纯粹,痛苦很纯粹,从花册里悟出刀式的资赋很纯粹,连应对
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这甚至让大夫有一点点嫉妒。
伊黄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经意间测试过他,试图揭破这种虚无的假象。然
而无论他的态度多么恶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终不以为意,专心贯
彻他的意志,不掺半点杂质。
在破庙里对抗高柳蝉时也是。休说换成任一名同龄人,哪怕是与南宫损之流
的成名人物联手,伊黄粱亦不觉能得到更好的战果,事实上,代替先生佩戴权舆
面具的那人,便远远不及阿傻管用。少年并没有与这些高手抗衡的实力修为,尽
管他确实拥有天赋;鏖战若此,盖因心念一专、舍生忘死,全心全意为大夫着想,
没有一丝自己。
这样的纯粹深深震撼了伊黄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莹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质固是悦目赏心,能于其上施展匠艺,
更令人打从灵魂深处欢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这不是什么师徒
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凿每一錾,每一次的切削与打磨,能在这块原石
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这份纯粹,成为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为雪贞能完成他的这份心愿。
将一个活生生的、无比刚烈的,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高傲灵魂彻底揉碎,然后
再将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组,形塑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仅窃夺了
造化之主的权位,凭空造出了「雪贞」,还能随兴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尽
她所有的销魂蚀骨,紧密地与她合而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黄粱并未厌腻雪贞。相反的,尽管漱玉节为了拉拢自己,不时献上绝色少
艾乃至她黑岛的嫡系血裔,却只是益发让伊黄粱离不开雪贞罢了。
但创造雪贞的过程无法满足伊黄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杂质,占有雪
贞也不曾使他感觉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贞真是空荡荡地只余一副皮囊架子,尽管
无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虚无和纯粹。
(而先生……竟要我亲手毁了他!)
伊黄粱无法反抗老人。他习惯了以他为八荒六合的轴心,同日月星辰一道,
绕着老人运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连未知都无比心安,夷然无惧。伊黄粱以为,
这就是圣贤书里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然万物皆在其中。
「……你若舍不得,就只能选雪贞姑娘了,是不?」
老人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怎的,彷彿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黄
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应声而动,遥指着少妇姣美的容颜。
雪贞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温厚和蔼、令人敬爱有
加的「先生」,怎么吐出这等骇人的言语,颤声哀唤:
「大……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隐带呜咽,浓睫瞬颤,梨
花带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腻肌色的模样楚楚可怜,
直可唤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兽欲。
伊黄粱对她迷恋已极,怎下得了手?颤着身臂,又将刀尖转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无悲无喜,无有怨恨,静待刀刃贯胸的一刻。伊黄
粱举步维艰,殷横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凉滑干燥如故纸般的指触按上他汗湿
的手背,幽魂似的推着他次第向前,和声道:
「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据以为生的一切;你创
造或毁灭他的理由,毋须对他交代。初进轮犹暗,终辞影渐明,幸陪宾主位,取
舍任亏盈。是你的执妄杀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黄粱浑身僵冷,却如傀儡般难以止步,挺刀前行,
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头渗出一抹红。
「……杀了罢。」殷横野动听的声音徐徐传至。
「是……先生。」伊黄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齿咬牙,正欲横里一掠枭断首级,
掌里「飕」的一声,单刀猛向身后飞去,落入一丈开外的殷横野手中。老人看似
不曾离开原地,随手旋开刀柄,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怀中,旋紧柄锷之后一
把掷回,却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黄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几乎双膝一软;勉强撑住,对老人
长揖到地,半晌无言。殷横野缓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这
是个教训,你须牢牢记住。赏玩风雅是好,却不能玩物丧志。」
伊黄粱喜不自胜,此际便教他倒立鸡行,怕也应了,连声称是。殷横野又嘱
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记忆,尽可一并除却,毋须留存。」雪贞一脸茫然,全
不知说的是自己。
伊黄粱本想让阿傻过来叩谢,听老人如是说,心头一凛,改口道:「你先带
雪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感染风寒。」阿傻拄刀而起,与雪贞相扶而去,莫说犹
豫停留,连一眼也没多看,彷彿刚从阎罗殿前踅一圈回来的是别人。
「果然是心硬如铁啊,呵呵。」殷横野捋须轻笑,口气难知褒贬。
伊黄粱不无惭愧,低声嚅嗫:「我……我失态了,先生勿恼。夜寒露重,还
是里头聊罢?我给先生沏茶。」
老人摆了摆手。
「我另处有约,不克久留。来一梦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黄粱益发无地自容,陪他缓步行于渠畔,两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经
历连场恶战,还是让我为先生把把脉,配制几味补益的丹方吧?」
「这倒不急。」显然急的是别个。殷横野淡淡一笑,字斟句酌着,伊黄粱不
敢打扰,片刻才听老人道:「关于天佛血,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鬼先生那枚么?」伊黄粱一下没忍住,几欲失笑,正色道:
「总能卖个几万两罢?」
殷横野也笑了。
总算气氛不再尴尬,又似往日温煦。
论法大会的采头——若选出三乘法王的话——据称是平望大报国寺所藏的一
枚佛门奇珍「天佛血」。但谁都知道大报国寺压根没什么佛血,否则也毋须责令
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东海的找了。
鬼先生约莫是揣测皇上的心思,想藉此敲打镇东将军,与驱役流民是一样的
手段,萧谏纸估计也没认真。按计画,毕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碜,这
厮不从哪里搞来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髓,
稀世罕见,只非天佛所遗,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这等行货,果昧也算
费尽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这么回事。
古往今来,宣称其是的宝物多了去,循环争斗、你抢我夺是有的,却无一具
备什么神佛圣质,能济世救民,普渡众生。伊黄梁是随先生往啸扬堡抢夺何家密
藏之时——当时他戴的是「下鸿鹄」的面具——才亲身体会那物事的厉害,知晓
传说绝非无的放矢。李蔓狂划破袋子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体衰力竭,
直似硬生生自体内抽去生命精元,连一刻也无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后再没提过佛血,直至今日。
伊黄梁只有在医道上,自信是经得先生谘询的,此问自是着眼于此。啸扬堡
之后,他翻遍医典,大胆做出几种假设,还抽空试验一二,欲推断出那恐怖的魔
渗何来、有无解法等,以备先生问起。正因有这份心,伊黄梁才能绕过那「不使
一人」的誓言,始终为老人所算流民围山的荒唐事。现场多少平望闻人,全是目证,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这代表中书大人也无劝服娘娘的把握。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异,长年为贵族大户的女眷讲经,偶有传言,
只是佛子势盛,谁敢计较?任逐桑对娘娘的贞节极有信心,但从果昧口中拷掠出
来的秘辛,肯定让许多人坐立难安。体面一向是有力的筹码,不下于钱财权势。
「梁子同没胆子作乱,『下鸿鹄』改列迟凤钧,我以为更合理。」
陈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称是,心底忍不住叹息。他本不希望萧老台丞以疑犯
的身份接受调查,但恩相将迟凤钧改列「下鸿鹄」处,「古木鸢」要写何人,再
问就笨了。
接下来任逐桑所说,却更令他惊心动魄。
「……考虑到妖金始现的时间点,除了那几名江湖人之外,『下鸿鹄』一条
须再增列几个名字,分别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独孤天威,太医致仕的程虎翼,以及
流影城二总管横疏影。」
「独……您是指昭信侯?」
「连闾阳侯、井芗县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
又在雅士面上出现,任逐桑轻抚着纸页,口吻一派轻松。「我以为是他底下人做
的,昭信侯应不知情。不稍微给点压力,侯爷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这种事……能拿来敲山震虎么?这说的可是谋反啊!
话虽如此,陈弘范不敢违拗,取来笔砚,于「下鸿鹄」侧补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点了点头。「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谋,未
免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书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
另外在论法大会上,南镇蒲宝煽动流民,更与清单中数人私下往来,甚是可疑,
先列上去,我让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这毋宁也是记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本不觉如何震撼,岂料中书大人
续道:
「……你以调查蒲宝为名,从刑部组一队能搜擅猎的好手,沿东海街道,北
上查一个人的下落。我让兵部给你备齐文牒,并鹰书虎符等权限,发现段慧奴一
行踪迹,立即调动最近的卫所兵力,押解上京。届时,再将她的名字补上去。」
(代……代巡公主!)
按峄阳国呈交文书,段慧奴因病不克参与论法,此际自不在国境内,一如过
去她推拒离开南陵的各种藉口。中书大人定掌握了机密线报,不但得知段慧奴悄
悄入境,更欲赶在她离境之前,扣下这名搅乱南陵局势十数年的祸首。
陈弘范忽觉得,姑射之乱可能只是中书大人借题发挥的材料。当他陈弘范还
在担心谋反之罪要兴多少苦刑大狱、掉多少无辜脑袋时,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
向更远,欲利用这场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风,拔掉多年来朝廷伸手不着的芒刺。
但这实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风。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复成刚进屋时那种信步闲庭意态
从容,随时都能吐出个笑话也似。
「像这样的案卷,我也收到一份。」中年雅士清开几面,替两人各斟一杯。
陈弘范吃惊太甚,不及接手代劳,还让恩相举杯劝饮,直到「骨碌」一声茶水入
喉才省起,差点活活噎死。
「我跟那人并无交情,按说他该防我最多,我不知为何送来给我,他也没说。
除开案卷,别的一个字也没有。」任逐桑欲替他抚背,陈弘范坚不肯受,咳得像
尾熟虾,眼角迸泪。中书大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像说给自己听。可能真觉
此事太怪了罢?「那份案卷不如你这份详细,厚度倒有三两倍之多,条理清晰,
所论甚杂,有许多自疑和不甚确定的推测之语;正因如此,看来倒比你这份可信。」
陈弘范好不容易缓过气,益发瞠目结舌。
迟凤钧、萧谏纸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设局的疑犯,他们的案卷清册肯定动过
手脚,但起码是基于犯行而变造。真有这第三份案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
信中书大人?
「整份案卷是带不来啦,我以为你该看看这个。」任逐桑从怀里取出一张二
叠纸头,平摊在几上;衬与底下陈弘范重新缮写的迟版卷首,以及萧谏纸亲笔的
一页清册,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单。
名单,正是案卷之首要。永远都是名单。
粗劣的纸质看似市井中随处取得,分不清柜上记帐或货郎摺纸之用,说不定
有些草纸也能是这样,其上所书却令陈弘范触目惊心。
如有预言之术,第三份名单可说是另外两份的加总提炼,没列上的全是萧谏
纸那份里的贪官污吏,是连陈弘范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来凑数、顺便除暴安良,
做点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开迟凤钧所陈,名单上还多了四条名字,陈弘范不但全都
听过,说句「如雷贯耳」怕也不算过份。
首先是「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秋水邸报》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随处可见,达官贵人中不
乏嗜读者,陈弘范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宫损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写着「历见于
妖刀案发处:流影城、啸扬堡;或与岳宸风有关。疑甚」,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被
写在这里。南宫损的死讯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纸质墨色推断,这名单绝对是写于
此事前。
再来是「数圣」逄宫,四极明府的机巧奇器是最顶级的炫富之物,所知者众,
其下则备注「莲台」二字。然后是以外科神技驰名天下的「岐圣」伊黄梁。陈弘
范甚至有幸见过他本人,虽是在豪宴中远远望见,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还不够
让主人为神医引见。
陈弘范加意瞧了其后注解,盖因此处的字特别小还特别多,大抵是说在流民
身上验出的药性,与伊黄梁使用过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医程虎
翼疑有解救过类似药症的记录,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证,须得深入调查云
云。
最后一人,教陈弘范倒抽了一口凉气。
相较之下,似乎怀疑昭信侯、镇南将军和段慧奴,都不算太过鲁莽,只能说
是清粥小菜,颇见克制。
殷横野。「隐圣」殷横野。
拒绝了三帝征召、主持过「凌云论战」,以德行学问为天下人景仰,堪称儒
门最后宗望的殷横野,居然被列入阴谋作乱的姑射贼党……案卷公布之日,岂非
举世皆哗!
撰写者亦知风险,以小字批注:「无据。三圣俱在,何人唤得?」旁边则写
上「不使一人」四个大字,加重似的画了两划予以标示,再一记回马枪般的箭头
连回「无据」二字,以朱笔圈起,干透的硃砂色泽如涸血,望之悚然。
这种圈着改着突然抽风、差点一笔飞出纸外的批注,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
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陈弘范在御史台的案卷里见过。之所以记得,盖因那
是份陈词,是被调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书状,写着写着突然骂人也就罢了,还用
朱笔圈圈点点,约莫是回头检查之际习惯使然,竟不觉有什么不妥,委实好笑。
忒有趣的案卷,陈弘范却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不记得内容了,只对拘
谨的簪楷、狂放的圈点和「在陈词里骂人」有印象。是因为案子太惨么?有可能。
不对。不是这样。
没提起过,是因为提了会有麻烦,那不是能拿来当作谈资的对象。上一个对
此人慢侮轻蔑的,在案卷中结局甚惨,哪怕他在陈词之上画了只乌龟,凡阅卷者
都明白此处不应笑。
他终于想起署名,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栖凤馆里的大红人。
天仙般的美貌虽说难得,但背后招人闲话乃至忌恨的美人难道还少了?毅成
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温柔贤淑,端庄娴雅,无论对谁都是客
客气气,不见丝毫跋扈,难怪得娘娘欢心,每日早晚都唤来说话解闷什么的。
大伙儿都说,正因为这样的品貌,才能与娘娘亲近。鸡凤不同群嘛,能与凤
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鹤、彩雉等异禽了,总之不是凡鸟。
但贴身服侍娘娘的宫女们都知道,毅成伯夫人日日前来还有另一个原因:照
顾被下药污辱后发疯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据说是种极厉害的淫药,醒着的时候只想要男人,其状甚惨,
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让寻常的大夫来照拂,一时三刻往哪里找女大夫去?所幸
毅成伯夫人娘家亦是杏林一脉,所传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静下来,沉沉入睡,但
此法治标不治本,荷甄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长睡不醒,只消醒来又闹,就得请毅成
伯夫人来一趟。
如此几日,毅成伯夫人不避淫毒沾秽,自请与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别
说娘娘感动落泪,拉着她的手久不能语,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直将她当成了生
佛菩萨,原本还有些在私下里闲言闲语的,此后全都闭上了嘴,非但不说,还不
让别人说。
明栈雪当然不是什么生佛菩萨,也没有当菩萨的兴致,但在确定鬼先生永远
都没法再作乱之前,她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此事固令人心烦,大大违背明姑娘
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标,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过猥琐;况且冷鑪谷那
夜委实惊心动魄,虽不肯承认,她心里是放不下耿照的,总觉以他目前行事,将
来还要在鬼先生处吃亏。
既留下来,总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边现成的表现机会,不好好把
握未免可惜。
耿照说荷甄所中淫毒,与妖刀赤眼的「牵肠丝」是一路,明栈雪当初在夺刀
时曾浅中过一回,靠耿照的阳精解去,未受其害。鬼先生所遗诸物之中,有类似
解药的丹剂,已让荷甄服过;明栈雪也曾引来侍卫等诸多不知情的青壮男子,稍
稍令荷甄脱出其他宫女的看管,恁少女的嫩膣、檀口被注入多少精水,始终无助
于恢复神智,推测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无痊愈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淫药为何人所制,他是自
「巫峡猿」手中所得。以「游增十六狱苦」的恐怖折磨,料想无虚。
明栈雪本不在乎小宫女死活,既无法痊愈,不排除施暗手震断几处经脉,让
她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一来好照拂,二来不必再受淫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
时突然来瞧,这等手法须瞒不过他,好不容易恢复融洽的关系,怕又要生出裂痕,
故迟未下手。
某日在馆廊闲逛,俯瞰越浦周遭云流江绕,算算时间,荷甄丫头差不多该醒
来发疯了,信步踱回,才见几位娘娘的贴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听见是她,隔门唤入。只见房内除熟睡的荷甄、坐在榻缘的皇后阿妍外,
还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锦衣老者,背对房门,正为荷甄施针。
桌顶的销金兽炉香烟裊裊,粗粗一嗅,烧的都是些宁神药料,仓促间难以辨
出掺有迷香否,明栈雪索性闭息,嬝嬝福了半幅:「小童叩见娘娘,娘娘安好。」
声音无一丝异状,再也自然不过。
阿妍面露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唤她。「不必拘礼。泪娘来,我给妳
介绍一名大国手。」拍拍身畔,竟是邀她并肩而坐。
明栈雪自称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连起来恰是「吴明氏」,阿妍初次发觉时
忍不住噗哧一声,趁机问了「吴明氏」的闺名,想是真的欢喜她,喊着也亲近。
明栈雪这个万儿如今在东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毕竟以天罗香几十条人命书就,
江洋巨寇都未必有这手笔,急中生智,自称泪娘。
泪字市井百姓往往简写为「泪」,拆成水目两边,恰与耿照的「耿」字相对:
水对火,耳对目,也算相映成趣。阿妍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她娴雅温柔,又容易
臊红粉颊,真箇是楚楚可怜,与这个「泪」字十分般配,私下都这么唤她。
明栈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两人腿股微贴,雪肤匀肌隔裙偎熨,既
感亲密,又不失尊卑礼数,此即为毅成伯夫人受宠之故。
锦衣老者的头发斑灰,说不出疏浓粗细,专注的侧面略显憔悴,却无甚特征,
只觉鼻梁挺直,或许年轻时真是好看,如果不是尽将锋锐磨去的话。人要是剉圆
到再无一丝边角,难免黯淡无光,此人约莫如是。
明栈雪发现不对,是从微一敛低视线之后,忽想不起这人的长相开始。
她不知世上有无这样的武功或术法,但这般自然而然地淡出记忆,本身就极
不自然。明栈雪只记起了他的衣着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这样,都可以说是
这位娘娘口中的「大国手」。
况且以国手论,他的针法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处。
但明栈雪连这份平平无奇都忍不住怀疑起来。没有任何理由,硬要说的话,
就是女人的直觉罢?
「这位叶隐叶老师为我看诊多年,为了救治荷甄,从平望星夜兼程赶来——」
明栈雪没看她这么欢喜过,彷彿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才刚想着,蓦听阿妍笑道:
「……方才服药后淫毒已解,待用过几轮针,荷甄便能醒过来啦。」
第二八五折
朝花夕月 一眼梦如
世间真有这等本领,还不教你仙得飞起?明栈雪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惊
诧欢喜之情,旋即捏紧手绢,低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隐带一丝哭音。
阿妍心中感动,伸手与她交握,一时无话;回神不欲失态,对明栈雪道:
「叶老师医术通神,为人却不好令名,只与君子交游,故少有人知。是仇老
师与程太医二位为我举荐,我才有幸知悉。」
以太医令致仕的程虎翼乃天下名医,虽为帝王家服务,但孝明帝尝言「黎民
有疾皆为朕躬」,不忍令优秀的大夫空置,许程虎翼等太医局国手在平望开堂济
民,称「同患堂」,取「天子与庶民同患」之意。
晚年更命太医局制订规矩,广收生员习医,增额至三百多员,及至孝明帝殡
天时,太医局已扩招到六百人,平望都连同近郊府郡共有六处分堂,生员在同患
堂临床实习,轮流调派,艺成后通过考核,即为太医局所任用,享有官俸品秩。
至此央土愈病率之高、医者储备之厚,可说冠绝历代,绝无仅有。
同患堂设立之初,除每月初一十五赈粥舍药,其实上门求医的还是王公富户
之流,只不过从前是以人情权位私下延聘,如今可正大光明为之,不用担心落官
家口实,本质上仍是一项德政。
况且同患堂开门行医,京师范围内遇有什么重大伤病,老百姓头一个想到的
还是这里,几十年下来,不仅多次从源头便遏止了疾病流传,也着实救活不少紧
急案例。程虎翼和一班齐心建立起同患堂制度的同僚如虞力微、汤传俎等,因此
得享盛名,坊间皆称「神医」。
阿妍结识叶隐,源于一件发生在平望的奇案,人称「鬼车遗子」。此案最后
是请出了「捕圣」仇不坏才得以解决——
但仇不坏坚持破案者,乃是他的一名弟子。无奈此人坚不留名,也不露面,
事了便拍拍屁股走人,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了……老人言谈中大表不满,却又谨
守对弟子的承诺,不肯吐露其身份。独孤英与阿妍不禁相视莞尔,深觉天下之大,
果然一物降一物,号称罪者克星的老神捕居然被徒弟克得死死的,足令天下罪人
瞠目结舌。
当时平望之内,接连有女子怀孕,偏偏都是些不能、也不该怀孕之人,甚至
包括一名深居皇城的先帝妃子,彷彿被传说中的鬼车鸟往腹中塞了胎儿一般,引
起轩然大波。提供重要的医道谘询、最后成为破案关键的,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
的叶隐叶先生。
阿妍对仇不坏的耿直明断无比尊敬,对他举荐的叶隐自也十分信任。「鬼车
遗子」案后不久,适逢致仕的程太医回京,阿妍特别召见了这位从少女时期就一
直照顾自己的长者,一方面问他知不知道叶隐这人,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求子。
其时阿妍与独孤英大婚不久,可说如胶似漆,独孤英对这位人前端庄贤淑、
床笫间又诱人奔放的完美娇妻爱到了极处,恨不得终日将她含在嘴里又怕她化了,
几乎夜夜求欢乐此不疲,但阿妍的肚皮始终不见动静,虽还不到着急的地步,总
不免有些担心。
对于头一个问题,程虎翼表示两人乃是旧识,叶隐确是大国手,医术之精湛
毋庸置疑,「这些年无功名利禄之扰,料想是益发精进了。娘娘若偶有微恙,迳
问此人不妨。」老人爽朗大笑:「但我瞧娘娘身子健壮,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感
不适,怕也是心病居多。每日大笑三声便能解决的毛病,何苦挨针饮药?」阿妍
也不禁笑起来。
第二个问题,老人的回答却令阿妍颇为失望。
以妇科圣手闻名的程虎翼,没给什么包生龙子的秘方,只劝阿妍顺其自然,
毋须强求。那次会面之后,阿妍便找上以独到见解破开「鬼车遗子」之谜的叶隐,
信任至今。
叶隐仔细替她号了脉,记录日常饮食、起居作息,甚至以同样的规格观察独
孤英,然后给出了一个令阿妍脸红耳热的结论。「娘娘体健而气刚强,胜于陛下。」
微佝的锦衣长者垂眸敛目,声音呆板得令人昏昏欲睡。「久经强阵,弱骑不能轻
撼矣。」
女郎愣了一下才明白话里的意涵,粉颊「唰!」一声涨得通红,随即汗毛竖
起魂飞魄散,幸已摒退随侍的女史宦官,否则若有一两名心窍玲珑的,此语或可
覆灭任家九族。
韩郎幼年时曾受奇宫之人凌虐,伤及经脉,不但难以修习内功,恐怕也不易
有后。但比之皇上,毛族的体魄不知强上多少倍,阿妍的身子早习惯了强横的冲
撞驰骋,非如此不能动情,独孤英寡弱的阳气无法令其受孕。
(眼前之人,会不会向世人泄露这个可怕的秘密?)
在挥去恐惧之前,阿妍更想知道是否有解。
「那……该怎么办?」
「强弱互易,取易者行之。」锦衣老人依旧眉目不动,完全看不出心思。
这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程虎翼和叶隐不约而同地指出,阿妍天生身子强健,
连擅观骨相的仇不坏也说过类似的话,经三位高人背书,阿妍属强势的一方这点,
应无疑义。
弱转强不易,只能由强转弱下手。
阿妍在龙床上一直是主动的一方,她引导独孤英探索她曼妙的胴体,同享鱼
水之乐,独孤英习惯了躺着不动,任由她将他纳入两腿之间,疯狂摇动着绝美的
纤腰雪臀,夹得他又疼又美,不多时便打着哆嗦丢盔弃甲,一泄如注。他一直以
为男女之事本当如此。
直到皇后忽然转了性,不再跨在他腰上,而是娇怯怯地躺着,仰天分开浑圆
白皙的长腿,纤纤玉指掰开彤艳牡丹般的湿濡蜜肉,等待他的临幸。起初变化是
刺激的,居高临下推着美腿沃乳不住晃摇,大大满足了男儿的征服欲,但独孤英
更想念如发情牝马般疯狂驰骋的妻子,主导鱼水交欢令他有些力不从心,疲劳消
损了交媾的愉悦和快感。
他最初认识、爱上的那个阿妍,再没有回来过。
皇后变得拘谨而羞怯,任凭少年天子如何逼问,始终坚称无事。独孤英渐渐
觉得自己像被惩罚,偏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半为负气半为泄欲,他临幸了其他妃
嫔和宫女,也同陈弘范之流的所谓心腹微服出宫寻欢作乐;开始懂女人后,阿妍
初夜以来的鱼水娴熟意味着什么,独孤英想都不愿再想,只觉一阵恶心。
装什么三贞九烈、天下母仪,褪去衣衫之后,还不是如娼妓一般!是谁将妳
调教成这般模样?那个男人的阳物进出妳的小穴时,妳是不是也叫得猫儿也似,
颤着腰儿夹紧长腿,像要搾干他似的死命抽搐?
——娼妇……腆颜无耻的娼妇!下贱!
对她何以忽然转变,皇帝彻底失去垂问的兴致。那些其实是合乎道理的、看
似发自内心关怀自己的言语,一下子也变得十分刺耳,令人难以忍受。惠铁头和
三脚虾蟆对他疏远皇后相当不解,总变着法子想劝他浪子回头,独孤英却无法对
他们诉说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更别提对陈君畴他们说。这个脸,世上没有男人丢
得起。
他很少再正眼看她,不是因为鄙夷,而是仍会心痛。
她的美丽、善良和聪慧解人,迄今依旧深深刺痛他,每次远远望见,都像看
着一块淌着血的、不曾愈合的鲜烈伤口。
奇妙的是,独孤英始终认为任逐桑并不知情,他和自己一样,是阿妍不诚实
的受害者,为此独孤英心底对这位国丈怀抱着「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对他在
阿妍各种不谅解之下的寒心感同身受。
阿妍并不明白陛下所经历的这一切,依然信任叶隐,只是这些年来,对诞下
皇嗣的急切逐渐淡去,她甚至知道陛下冶游之事,觉得不是办法,此番东来也是
给彼此足够的空间,料想凤辇一离平望,定有无数势力想方设法进献美人以求圣
眷,当中若有一二能怀上陛下的骨肉,她也乐见其成。
荷甄出事之后,没等慕容柔召集东海良医,阿妍立即命人以鹰书联系平望,
请来叶隐,果然顺利解去淫毒。
明栈雪却没有皇后娘娘这么好骗。荷甄中的「牵肠丝」,比赤眼刀上所涂还
要浓缩数倍,以致连男子阳精都解不了,这叶隐能解的唯一合理解释,便是他用
的是正宗解药。
也就是说,叶隐便非配制「牵肠丝」之人,肯定与斯人脱不了干系。
这厮……是为鬼先生而来?还是「姑射」一方不甘在冷鑪谷大败亏输,于是
派出第二位代行之人,继续在栖凤馆搅风搅雨?「果然留下来是对的啊!」女郎
心底微露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随侍皇后左右,直到一刻后叶隐拔起金针,
荷甄「啊」的一声迸开干裂的嘴唇,浓睫瞬颤,缓缓睁眼。
皇后娘娘喜不自胜,可惜荷甄虽醒,意识却不太清楚,呜咽几声又沉沉睡去,
但相较前度,已是天大的进展。叶隐表示会盘桓几日,观察荷甄恢复的情形,明
栈雪拣了个绝佳的时机点插话道:「小童愿意让出邻房,神医可就近观察荷甄姑
娘,免去上下奔波。」
阿妍大是感动,轻拍她手背道:「这段时间辛苦妳啦,我再给妳安排住所。」
唤来女史吩咐:「将毅成伯夫人的居室,安排得离我近些。」上回皇后娘娘如此
交代,为的是亲妹任宜紫。
明栈雪垂敛秋波,柔声道:「禀娘娘,小童是想,荷甄不能没有人帮忙解手
更衣,擦澡喂羹,诸位女史姊姊镇日辛苦,不如让小童睡在荷甄房里,邻室留给
叶神医,这样看诊照拂两不误,也好恢复得快些。」阿妍一想果然周到,但辛苦
的又是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封赏,嘴上却只字不提,只握着她的手道:
「真辛苦妳啦,泪娘。妳也不许太劳累,能睡的时候尽量歇息。」明栈雪点
头称是。叶隐什么都没表示,事实上当他收好针具药箱之后,整个人彷彿就成了
一缕幽魂,事后明栈雪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想不起他的声音长相,连他是什么时
候告辞出门,都没有精确的记忆,细思极恐,实难释怀。
但不管叶隐想干什么,明栈雪已然盯上了他。
倘若他意在皇后娘娘,那么半夜里只要他一出房门,明栈雪就会跟着他,伺
机破坏;若这郎中意在荷甄,明栈雪所睡的便床与荷甄的病榻仅隔一扇屏风,她
有一百种法子能惊动金吾卫、任逐流乃至栖凤馆中其他高手,当场抓他个现行。
这可不是推说看病问诊便能揭过。
晚间娘娘提早开膳,唤一名相熟的女史来替,召明栈雪到房里一起吃——近
日她们多半如此,皇后身边人早已见怪不怪。饭后,明栈雪替荷甄抹脸擦脚,换
过干净的小衣,早早便熄灯就寝。
这是个安静的陷阱,等待不知情的猎物送上门来。
为防对方是个收敛声息到了自己无法察觉的绝顶高手,明栈雪既未悄行日课,
也不打算假装睡着,而是遁入虚境,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感测四周。这么一来,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睡着了,轻鼾匀细,乳峰起伏,沉得像是彻夜无梦——
明栈雪就待在「梦」里。经过充分的练习之后,此法既能让身体得到休息,
又不致断了警觉,甚至在变起仓促的剎那间,虚识里的她拥有足够的裕度决定因
应之法,看是以最短的时间将意识接上四肢百骸,还是继续装睡乃至装死,都能
令现实里的人瞧不出丝毫端倪。
这种碧火功的运用法门,她从没教给任何人。无论是耿照、海儿或岳宸风,
通通没有。
如果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她也就是睡了一夜,翌日将精神饱满地醒过来,谁
也不会察觉异——
正这么想着,虚境中的明栈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她几乎可以「看」
见压力的来源:一个微佝的身影正站在榻缘,低头俯视着自己,来人的身影投射
在虚境中宛若插云之峰,无边无际地压住了其下渺小的一切……
明栈雪不敢恐惧,不敢清醒,不敢调动内息,却也不敢视而不见。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死亡的威胁这么近了,连在龙皇祭殿被鬼先生的压
箱宝制服之时,其惊险恐怖都不及此际于万一。女郎在虚境里抵抗着难以言喻的
骇人压迫,一边控制气血流动,既不能显露痕迹,亦不能失去控制。一旦对手发
现她心跳加速,香汗遽涌,只有破脸动手这条路走;这种程度的敌人,明栈雪简
直不敢想像打起来的结果。
她关闭了先天灵觉的感应,以防被对方察觉。
以叶隐那强大到难以想像的压迫,毋须灵觉也能感应其存在。现在的她,就
是个睡着了的普通女子,没有内息流动,即使被碰触也不会激起功体的防御反应,
就算来人动手侵犯她,她只能娇娇承受,被惊醒也无法使力抵抗——真是这样的
话,对明栈雪来说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以全副的修为压制内力反应,并控制真气、血流、汗涌等本能反应,还要不
被顶尖高手发现,这对精神意志本身就是极巨大的负担。虚境里的明栈雪已有魂
飞魄散之感,却苦苦撑持着不肯甦醒,一边抵抗压迫,一边控制身体;时间的流
速在虚识里毫无意义,痛苦因此更加难耐,几乎超越度心魔关之时。
这样下去,等若再度一次心魔关!明栈雪估计自己修为增长,至少还有三年
的时间,才有机会叩问天险奇障,岂料今日却在这种地方、对莫名其妙的对手,
压迫意识到了非突破瓶颈不能续存的境地!
(住手……住手!别、别再来……别再盯着我了,滚开!)
一声轻细的呜咽撬开了她苦苦拉住的境界之门,明栈雪一把从识海中被甩回
现实,意识接上身体的瞬间一股刺骨的激痛钻入背门,女郎勉强抑住一口热血,
才发现自己湿透薄衫,被清晨寒风一吹,差点受了内伤。
屏风后,荷甄宛若受伤的小动物般低低呦鸣着,明栈雪滚下便床披上外衣,
跌跌撞撞扑往病榻,完全就是个不懂武功的晨起弱女,抱住闭目辗转的荷甄,见
她亦是浑身汗溼、云鬓紊乱,蹙紧的柳眉间留有一丝痛苦遗绪。
露出单衣的幼细皓腕上,有道浅浅的红色勒痕,环腕一匝,明显是綑绑痕迹。
同样的勒痕在其余三肢都有,明栈雪还在榻旁瞥见些许松针泥土,少得像被风吹
入似的。
她只瞥一眼便别过目光,连一霎都未多停留。一会儿两名巡楼的宫女听见房
中动静,提灯推门而入,其中一名是明栈雪熟识的,也曾帮忙照拂荷甄,因此格
外上心,低声问:「夫人怎么了?要不要我请大夫来?」
明栈雪露出看见自己人松了口气的模样,小声道:「挹琼妹妹是妳!真是太
好啦。荷甄做梦出了身汗,我想给她擦澡,换身干净衣裳,免得感染风寒。」那
名唤「挹琼」的宫女放下心来,微笑道:「荷甄真是好运气,遇上夫人这么一位
亲切体己的贵人。我打热水去,夫人别出来,外头风大。」推着同伴快步离开,
严实地闭起了房门。
明栈雪抱着荷甄坐在床上,缩着身子拉来被褥,掩住二人腿脚,一边轻拍荷
甄背心,热水都还没烧来,少女蹙起的眉头逐渐松开,发出悠断微鼾。床榻跟被
褥都是凉的,没有被体温煨了整夜的烘暖,间接证实明栈雪的猜想:来人带走了
荷甄,不只在栖凤馆内移动,而是到了外头。是能带回那些个泥土松针的地方。
而一扇屏风外的明栈雪毫无所觉。
她很难想像,修为到了这等境地,能突破现实之所限、直接将自身的存在投
射至他人虚境里的绝顶高手,会盯着一名睡觉的女子一整夜。明栈雪对自己的容
颜胴体极有信心,但这并不合理。
况且,若带走和带回荷甄的俱是叶隐——这种等级的高手堪称绝顶,通常呈
复数、同时、且同阵营出现的可能性,低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他就不可能整
夜盯着自己,其间必有压力稍减的时候,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这样一来,叶隐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于栖凤馆内将发生之事……一切
都能被串接起来。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明栈雪忍不住想,惊惧忽被满满的好奇和刺激感所取代。
如此说来,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谁占了优势还未可知!而这实是她雅
不愿错过的惊天之秘。女郎的心情顷刻数变,一边将打理好的荷甄抱回床上,小
心替她盖好被褥,甚至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以掩住微扬的嘴角,惹来小宫女挹琼
和同伴的艳羡惊呼。
第二八六折
卅年光景 恍惚瞬目
自武登庸带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后,倏忽又过几日。
长孙日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给师父挂在肩上扛回来的,头一
眼瞥见时害他吓得差点掉膘,心都凉瘦了一圈。「没事的没事的,就活动了下筋
骨而已。年轻人嘛,不怕的不怕的。」老人哈哈大笑,把人扔地上说要去找宵夜,
一溜烟便不见踪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虽说师父不致害了耿照性命,难保没有一时玩脱的可能,日九不敢大意,让
呼延宗卫请来名医诊视,确定耿照只是疲劳过甚,并未受得内外伤,开了几副调
养补益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离开为止,都没再回来过——就算人在此间,
峰级高手不欲现身,任谁也找不着。日九明白师父看似游戏人间放飞自我,骨子
里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譬如诺不轻许,譬如言出必践,而他确实守住了对耿照的
三日之约,无有也无意增减。
耿照睡足一日一夜才醒,整个人看上去明显不一样了。日九打量他半晌,才
满意点头,不无欣慰:「很好,自信心没有过度爆棚,显然脑子还在。」耿照不
由失笑:「怎么你以为我该目空一切,觉得自己酷炫屌炸天么?我本来还期待你
好言安慰什么『三天是学不到什么,看开就好』,然后来盅鸡汤之类。」
日九大笑。「我师父谁?刀皇武登庸啊!有他给你灌顶三日,酷炫屌炸天也
是理所当然。起来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别赖在这儿制造外交问题,你当驿馆是
客栈么?」
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绥和潜行都诸女自都欢喜不置,至于任中书那貌美
如花的绝色千金锁他做甚、又去了哪儿,众人皆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当作没这
事,只绮鸳气虎虎地汇报近日内城中变化,就差没把报告直接甩他脸上。
流言越传越乱,莫衷一是,到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轻易操纵;一旦干预的
力道过大,可能会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为了活靶,此乃诋谰之大忌,谋者不为
矣。各种版本不断杂配增生的结果,就是使单一版本的杀伤力大幅减弱,加上慕
容柔迟迟没有押萧老台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举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
书府,再无人敢说自己看得懂这局在演什么,横竖闹了好一阵已不新鲜,注意力
纷纷移转他处,不复起初的热度。
「这是正常的么?」听完绮鸳的报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开口。
绮鸳想了一下,也轻摇螓首,蹙眉道:「谣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我虽
不敢说了解这人,但什么动作也无……委实不像他。然后又无端端押了房书府。」
两手一摊,一副「这人知道自己在干啥么?简直莫名其妙」的恼火神气。
耿照一怔回神,不觉微笑:「我问得没头没脑,绮鸳姑娘居然听懂啦。」
绮鸳自己也愣了一下,顿时又羞又窘,跺脚道:「你……哪有……少看不起
人了!你讲话很深奥么?莫……莫名其妙!」一扭绵股,筋性十足的圆凹小腰尚
未全拧,裹在裤布里的饱满股瓣已如水晃荡,漾开酥颤颤的曼妙臀波,比新剥的
肥厚荔肉还要鲜滋饱水。直到房门「砰」的一声甩上,耿照才回过神来,赶紧敛
起发直的视线,咽入喉底津涎。
但绮鸳的判断十分准确。
将军的态度,是这场流言之争的关键……不,精确地说,将军本人正是全局
走马至此,古木鸢与平安符双方优劣消长的定音槌。是其作为与不作为,令原本
以劣势开局的萧谏纸迄今仍安坐驿馆,非如迟凤钧、房书府般,须得以阶下囚之
姿进入后续的审讯阶段。
耿照看不出将军袒护萧老台丞的动机。姑射之乱不管最后是谁出来扛了首谋,
镇东将军府都难脱监督不周、怠忽职责的罪名,慕容柔无论对萧谏纸有多少敬意,
都不值得为此赌上前程理想。将军必有图谋。
慕容曾让任宣带话,教他近日休近驿馆,根据潜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数日前
便已移驻谷城大营,让沈素云回娘家待着。耿照心领神会,让宝宝锦儿走了趟沈
家,之后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驿馆中,任宣为他备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
完毕,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将军。
「交给你了。」什么都没给他的将军亲卫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进退
合宜。耿照抱拳回礼:「有劳任兄。」两人相视而笑,更无别话。
耿典卫重回公门一事,在越浦并未掀起波澜。以慕容眼底颗粒难容的脾性,
此举无异证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书,城门桥头张贴的刀尸
黑榜早被人泼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灯炮仗,已不合时宜。
当韩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亲笔函,邀众人来驿馆时,诸少并未考虑太久,即
以秋霜色为首,欣往一叙。四人在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大厅,见宾位上已坐一人,
灰氅褐发、风尘仆仆,腰畔挎着毛皮裹鞘的驼铃长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
刀」风篁。
风篁与耿照一齐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纹深深瞇起,热
情相迎:「韩宫主、聂二爷,好久不见啦。此番仗义相助,我且代师兄和家师,
谢过奇宫!将来有用上我等处,云都赤府绝不推辞!」
韩雪色与他把臂搭肩,佯怒道:「头一句便叫错了,哪里来的韩宫主?是韩
兄弟!」风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这要罚酒!」聂雨色在一旁阴阳怪气道:
「听见没小耿子?上酒啦。」
慕容柔落脚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酒的,他自个儿不喝,也不让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众人按宾主落座。韩雪色乃一宫之主,有爵位在身,是无
庸置疑的宾首;风篁代表云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后才是秋、聂、沐三侠。
风篁执杯起身,环顾众人,耿照与风云峡诸少亦一并离座,高举觥筹。
「我同师兄说了,说韩宫主……不,是韩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聂二爷又是
何等神技通天,说得兴起,像是又回到当日道旁小店时——」
聂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败了你一回,犯得着这么上心?」
风篁忍不住冷哼:「聂二爷你年纪轻轻忒不记事,是记成哪回同小猫小狗打
架了呗?」聂雨色一副「懒与你多口」,掏出算筹剔牙:「你运气好啊,那天我
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家伙就插你脑门上了。」风篁露出夸张的惊恐之色,
捧颊骇然道:「这么脏的东西你千万别拿来插我啊!」
聂雨色嘴角微扬,见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么插你好啊」,陡听
两声:「……掌嘴!」却是宫主与师兄一左一右,投来四道杀人视线,韩雪色面
如严霜,秋霜色静笑胜雪,俱是吃人不吐骨头。聂二爷敢作敢当,叼着茶杯左右
开弓,狠抽了自己两耳刮子,彷彿没事人儿似,连鼻血都不擦。
「见笑见笑。」风篁干咳两声,举盅续道:「我师兄素不多话,只说:」大
恩不言谢,男儿方寸心。『我替他把话带到,欠下这杯,来日再与诸位共饮。
「仰头饮罢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
「好一个『男儿方寸心』!」
韩雪色等意兴遄飞,也跟着一饮而尽。
风篁冲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护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
恩师与师兄不免要责怪我。你们是上哪儿招惹了忒厉害的对头?」耿照哭笑不得,
风尘仆仆的浪人已挎刀转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敛凤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轻捋长鬓,微笑道:「人说拓跋十翼世之
英雄,其徒已英迈若此,可以想见斯人。典卫大人安排这场会面,果然值得我等
离开藏身之处,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贵宫之助,总要让诸位知晓,是帮了何等样人。」
韩雪色连连点头。「宝物交到风兄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却被秋霜
色打断。人称「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温煦,语气里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回避的
坚定意志:
「我需典卫大人以性命担保,必将宝物璧还。」
「……老大!」韩雪色不禁蹙眉,正欲发话,却被聂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
之下,便没接着说。沐云色向来是站在耿照这边的,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容私
情作祟,况且他也有兴趣一听耿照的回答。
「完璧归还,乃借物的当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侠叮嘱。」耿照正色道:
「但大敌当前,生死难料,我的保证毫无意义,一如与役诸位,说不好谁能
活着回来。下定决心、尽力求胜,这是我唯一能向诸位担保的,对人、对宝物都
是。各位若无此觉悟,则我们距马到功成,又远了几步。」
大厅里一片静默。片刻后,聂雨色右手一比耿照,对余人道:「能把忒赖皮
的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龙沟的斗狗场我们每回都买……」
目光循循,沐云色不假思索,本能与他齐道:「癞皮狗!」
「……没错,因为赔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赚死。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
大锅饭,睡大勾栏,买哪头都一样,自然是押赔率高的。」
沐云色对耿照投以歉然之色,似恼自己应声太快,上了二师兄的贼船。耿照
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松了口气,笑容里满是无奈。
韩雪色道:「老二说得在理。命都没了,管身外物做甚?还是我们这辈子就
躲在深山老林当野人算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事我不干,老大。我押耿兄弟。」
聂雨色冲他一挑眉,若非碍着秋大,两人说不定便要跳起来击掌,怪声欢呼。
「……老四?」秋霜色望向小师弟。
「老大你别用眼神威胁他啊,很下作的。」聂雨色赶紧声明。「他要吓哭了,
我就当他投了赞成票。大家说这是不是很公道?」
沐云色懒得理他,正色道:「我们须与耿兄弟联手。斯人武功,深不可测,
不能一举除之,风云峡形同灭绝,连奇宫也未必能保。宝物纵使有失,我们的立
场也不会更难了,小弟以为毋须拘泥于此。」聂雨色插嘴道:「说这么多干嘛?
哭就好了。我多想用眼泪投票你知道吗?」
秋霜色从不发怒,然而他的判断就是风云峡的方针,着毋庸议,从魏无音还
在时就是如此。他的师弟们并不习惯,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左,头一回居然是
在这样的情况下。
果然秋霜色并未发怒,笑容不改,意态闲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我等四
人的意见是一致的。这便把性命荣辱交给你了,耿兄弟。」说着举起茶盅。
他故作反对,是为了逼出师弟们的决心与觉悟。众人习于以他马首是瞻,然
而这回孤注一掷,死伤难料,弄不好风云峡从此除名,缺乏觉悟的人不过是累赘,
还可能拖累战局,招致失败。
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师兄的苦心三少转念即会意,毋须多置
一辞,亦一同举杯。聂雨色「呸」的一啐,翻着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
王八蛋。给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插对子狗菊花!」还好没拿出算筹来,不然
视线都不知往哪儿摆。
耿照心中感动,与四少齐齐饮罢,肃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觉悟,有个人,
须请诸位于此时一见,以免大战之后,留下遗憾。还请诸位随我走一趟。」
◇◇◇
四位美男子随盟主进入冷鑪谷,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
天罗香诸女久闻指剑奇宫的男色之名,说不定还有打过交道、结下梁子的,
但这四头貂猪的成色还是大大拓展了她们的想像边界,无数少女下定决心,有生
之年定要捕一头属于自己的奇宫貂猪回来,绝不与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龙庭山内,风云峡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谓「腹有诗书
气自华」,没有相应的本事,何来耀眼的自信与气质?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绣
花枕头而已。
有些见识广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与他们谈笑风生,从容自若,虽是年纪轻
轻出身寒微,已隐有权领一方的气度,既不过份张扬,亦未相形失色,暗自羡慕
起盈幼玉来,甚至起了效尤之心,欲寻机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与七玄素来有隙,耿照虽传达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时
间才能缓解;潜行都先一步入谷传信,七玄首脑极有默契地闭门不出,姥姥下令
门人不许扰客,各于自院里待着,擅出者死,故众姝只能于阁楼上远远眺望,不
得与风云峡诸少接触。
「……我怎觉得自己像是供人赏玩的珍禽异兽?」聂雨色不由得一阵恶寒,
抽着鼻子频频四顾,总觉空气里的脂粉味浓得呛人。
「确实如此。」秋霜色居然难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觉得被人窥视?」
「我指的是珍禽异兽。」
「……你说猴子的话我翻脸了啊。」聂雨色表情阴沉。
「我不会。」秋霜色淡淡揭过。「况且鼪鼠更适合你。」
「……我大师兄说的是黄鼠狼。」沐云色向耿照解释。
「老四你给我闭嘴!」
耿照默默地觉得像。
一行人来到冷鑪谷深处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圆脸少女推门而出,手
里的托盘置着空的青瓷汤碗,残留的药气依然浓重,见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
幅,未开口先笑瞇了弯弯月眸,颊畔一枚小巧的梨涡,令人极生好感。
「弦子呢?」耿照有些诧异。「怎么是妳?」
这名少女,正是潜行都里的巧手绘工阿缇。
她起身笑道:「弦子吗,我让她去歇会儿,她整夜都没阖眼。反正我闲着也
闲着,喜欢陪老爷子说话,他说话很有趣的。」明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瞥了盟
主身后的四人一眼,叹息道:「这几位公子定是老爷子的家人罢?看着就是一门
里的,样子好像。我给你们倒茶,再拿些茶点。」匆匆行礼,三步并两步去了,
也没管盟主怎么说,看来是个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么立即动手,片刻也停不下。
尽管已知房内之人的身份,临到见面之际,四少心头依旧惴惴,莫可名状。
秋霜色看了耿照一眼。「典卫大人不进去?」
耿照摇头。「你们说得门中家事,不方便。」
秋霜色点了点头:「感谢典卫大人成全。」耿照默然无语,退至一旁,让出
了房门通道。秋霜色轻叩门扉,只听房内一人道:「进来罢。」声音嘶哑中带一
丝尖亢,听来不像容易相处的类型,不知适才那少女是怎么觉得「很有趣」的。
房间宽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虚旷,是非常适合病人静养的环境,以致四少
鱼贯而入之后,便稍嫌拥挤。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长发漆黑乌浓,其间虽
杂些许银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衬出他的肌肤苍白无一丝血色。
被少女称呼为「老爷子」的男子,其实不太看得出年纪,无须的下颔一如袒
出交襟的嶙峋胸膛、修长到显得骨节异常粗大的双手十指,都是异乎寻常的瘦削,
以致予人毫无生气的傀儡之感。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称俊美,在他芳华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岁月里,
必定曾令无数怀春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这张面孔便彷彿无法呼吸,愿意为他做
任何事。
阿缇有着一双敏锐的巧绘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残破的身躯之下,与奇宫
四少所共通的独特气质,那种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
秋霜色本还有一丝疑虑,毕竟他跟这位长辈不算熟稔,遑论师弟们,然而,
在见着病榻上的苍白老人之后,这点不确定已然烟消雾散,尽管形貌与幼年记忆
中的叛逆刀客全无相类处,但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淡中带着温柔和理解,以愤世
嫉俗压抑着满腔血热,无法就这么坦率地爱着这个世界的……那双眼睛。
「风云峡秋霜色,拜见褚师叔。」湖衫青年单膝跪地,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
「先师名讳上无下音,乃履山无求、独饮秋泓者。」
木鸡叔叔——或许该称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
冷冷道:「我已被宫主逐出门墙,再非龙庭山风云峡之人,这声『师叔』受不起。
起来说话,我讨厌人跪着。」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让韩雪色坐于宾位之首,聂、沐侍立于其后,以区分主从,正式对褚
星烈介绍:「这位是当今奇宫之主,姓韩,讳上雪下色,乃我风云峡嫡系,亦是
先师座下,虽无师徒之名,然而份属师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龙庭山居然出了个毛族宫主。你们是杀光了全
山之人,还是被全山之人追杀至此?」四少被堵了个闷声大葫芦,难以辩驳。聂
雨色低声啧啧:「这位真是师叔啊,说话够贱的。」沐云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实
亦有同感。
褚星烈缓缓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动作很慢,有种坏掉的扯线傀儡之感,衬与冷冷的语调、冷冷的神情,
不知为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秋霜色在恩师身上感受过类似的异样。他们并非是
因为失去了武功修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锐,而是其锋芒毕露与有无武功没有关
系。他们自身,本就是世间无双的神兵,身体和意志都是。
「我记得你。」瘦弱苍白的无须老人晃过浓发,彷彿能用视线将他钉在墙上:
「你是那个阜阳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龙庭山?」
「是后来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阳秋氏,论起辈份,须喊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一
声叔祖,与秋霜洁兄妹同属「霜」字辈。
秋家的鳞族血裔已相当淡薄,本非奇宫选拔弟子的对象。秋霜色之母出身鳞
族大姓,因故不见容于娘家和夫家,打听到魏无音、褚星烈在秋拭水处共商讨伐
妖刀大计,带儿子前往投靠,却遭秋拭水驱逐。只是褚星烈并不知道,战后劫余、
武功几乎全废的魏无音,终究是接纳了这个孩子。
「应风色呢,怎不是他继承了宫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紧剑眉。「还有那
龙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记得叫龙方飓色的。这两个到哪儿去了?」
秋霜色从容道:「禀师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们勾结外敌,意图颠覆,且
几乎成功,令诸脉元气大伤。所幸在先师与众长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乱,这才推
举我风云峡韩宫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
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
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
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
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边的,则通通不在记
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
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
神君,褚星烈彷彿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他
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
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
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
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
也死了么?」
「是。」秋霜色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其余三少没
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色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
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色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云色则不禁红了眼眶。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
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
第二八七折
此前种种 葱蒙水雾
聂雨色忍无可忍,愀然色变:「你说什么!」
身前韩雪色横臂一拦,沉道:「褚师叔,我敬你是尊长,原不该如此冲撞。
但先师在众师兄弟心中比天还大,望师叔看在丧期未满的份上,勿出暴言。」不
卑不亢,置于膝上的左拳却捏得格格作响,怒气显而易见。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会意,微微颔首。
「是我的错。我同你师父说话,一向是这般口气,言语怕还更难听些,他也
没好到哪儿去。每回见面总打架,师兄给打烦了,才准许我破门出教,免得风云
峡屋舍遭殃。」定了定神,喃喃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真走了。」低垂眼帘,半晌无声,却胜过千言
万语。沐云色感其情挚,又复思念师尊,忍不住低头拭泪。
聂、韩相顾愕然,见秋霜色点了点头,知他非是遁词。风云四奇中,秋大是
唯一在圣战前便见过琴、刀二魔的,浮鼎山庄内匆匆一会,当时两人吵架斗嘴的
样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星烈缓缓抬头,定定望向秋霜色。「是杜妆怜杀了他?」
秋霜色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杜妆怜,摇头道:「师尊之死,乃出自一伙自
称『姑射』的恶党设计。师叔容禀。」坐于床侧,将魏无音如何被引至灵官殿,
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将三师弟炮制成刀尸、偷袭得手等娓娓道来,说得条理分明,
即使褚星烈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断层,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难。
褚星烈始终面无表情,剑眉微蹙,乌发覆额、垂至胸前的模样说不出的清秀
疏朗,是会令少女不由得母爱横溢,大生怜惜,想像须历多少星霜,方能淬出这
等安静沉郁。难怪那位姑娘会说师叔「很有趣」,沐云色心想。不管他说话是不
是真有趣,光瞧着就揪心啊。
「……殷横野是『权舆』?」褚星烈忽问。
「是。」秋霜色不疾不徐,容色沉静。「小姪等与那厮数度交手,幸得耿兄
弟之助,始能脱逃。从他喜吟诗句的口癖与武功特性,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
是幕后的阴谋家。」
褚星烈点头。「敢把主意动到我风云峡的头上,这厮须有相当觉悟。」聂雨
色本想吐槽他「谁跟你风云峡」,然而这句听来委实解气,直是通体舒畅,就不
与他计较了。岂料褚星烈又接着说:
「但除他之外,龙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终对付着你师父。」
四少闻言一凛,不由得交换眼色,最终还是由秋霜色代表开口。「师叔何出
此言?」
「当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师父在『六合名剑』之中,分别代表意见相左
的两派。」褚星烈平静说道:「我认为没有妖魂作祟这等事,一切不可解处,不
过是尚未揭穿的阴谋布计,解决刀尸、乃至毁灭妖刀只是治标,揪出幕后的黑手
才能治本。」
这几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乱的应对共识,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
过离经叛道的主张,虽符合刀魔破门出教的形象,却未必能广获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论,以为我的说法有标新立异之嫌,并不支持。但在六
人之中,我说服了其余三人,只杜妆怜站在魏无音那边,力主以剿灭刀尸、毁去
妖刀为先,阴谋云云太过虚渺。名剑之外,唐兄弟……我是说湖阳唐十七和狐异
门胤丹书夫妇,皆以为此非无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与唐十七都是巧匠,他们的思路习惯贴着事实走,信阴谋多过鬼神;
胤丹书精于岐黄,望、闻、问、切乃医道根本,也是相当务实的性格。无奈在当
时的气氛之下,他们都无法给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别
有所图云云,还有诬攀什么私情纠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脱离团队,独自调查,但他本不信杜妆怜,留她在六
合名剑中而余人皆未提防,怎么想都放心不下,最后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里我觉得最蹊跷的,是七大派的态度。它们坚决否定了阴谋之说,一
意催促我们前往天雷砦斩杀蛊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终不可挡。我当时就问:『
五刀既未合一,何来蛊王之说?』只是没人能回答我。」
秋霜色点头道:「避祸趋吉,此亦人情之常。师叔觉得何处有蹊跷?」
「你师父没那么笨。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聪明的那个,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扬,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肉尚未复原,无法传达
一霎掠过心头的怀缅。「连我都察觉有异,他不可能颟顸若此。对照七大派的态
度,我猜龙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终瞒着你师父,巧妙使用各种干扰误导,避免
他接近真相。你师父在灵官殿误判形势,以致身死,亦是根源于此。」
四少面面相觑。
要是「权舆」在奇宫之内埋有暗桩,问题可就严重了。当年龙方飓色掀起的
叛乱,几乎颠覆奇宫正统,魏无音和残存的无字辈长老不惜血洗龙庭,也不让阴
谋得遂……这样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横野的同党,以眼下风云峡处境艰难,岂能拮
抗?
最后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缓中隐带一丝尖亢的瘖哑喉音,抚平了众人的躁动。
「未必是那人同谋。若能一举渗透七大派,搞捞什子妖刀?直接干事便了。
按我说,兴许是七大派在妖刀乱中见了什么好处,不思平乱,遮着掩着鬻以自肥,
刻意欺瞒前线厮杀的蠢才,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这也符合他们一贯的无耻龌龊。」
男子的尖刻言语不知从何时起,听来渐不觉刺耳,颇有几分亲切,魏无音在
世时也爱这么说话,出口无不是呵佛骂祖,愤世嫉俗,聂雨色尤得真传,隐有青
出于蓝的架势,经常惹得师父动手教训。
秋霜色淡淡一笑,接口道:「师叔所言甚是。若依师叔之见,此人最有可能
是谁?」
「我不知道。」褚星烈淡然道:「之前并无怀疑的对象,若有,我定与你师
父辩个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脑子清醒。这么多年来,你师父从未起过疑心,此人
必定藏得极深,可惜奇宫这三十多年来,于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色笑道:「师叔若不嫌家常细琐,我等可将这些年来山上所闻,一一说
与师叔知晓。」
苍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显幽深,然后才像刻意压抑情感也似,垂落视
线缓缓转头,淡淡说道:「我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都白耗三十年了,还有
什么可惜的?」四少大喜过望,由秋霜色开始,从圣战方歇魏无音退隐说起,乃
至韩雪色上龙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无音又怎么研制「奇鲮丹」,
到六姓逼宫,血洗龙庭……等。
起初余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约莫是聂雨色起的头,插科打诨远交近攻,末
了房内笑声骂声接连不断,其间掺杂鼓掌赞好、拌嘴叫骂,此起彼落,恩怨相连,
竟无片刻歇止,连送茶点晚膳前来的谷中少女们都吓了一跳。苍白不似活物的瘦
削男子安静倚坐,被兀自热情吵闹的师姪包围着,除偶尔提问一二、应个几声,
其实并无太多交流,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扬起的嘴角渐不再频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师弟们起身告辞,说要让师叔好好休息。聂雨色
踅出房门,见耿照立于廊檐柱下,冲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错啊,有前途。」
回见沐云色还在里头叨叨絮絮囉唆个没完,踢他臀后拎出门外:「走啦,囉哩巴
唆什么?」与韩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却被秋霜色拦住,飘逸如谪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们在禁
道口暂等,典卫大人慢来不妨。师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聂、沐、韩三少的斗嘴吵闹,直到廊庑数转之外仍能听见,其间还传出女子
惊叫,肯定是聂雨色又干了什么,然而终有尽时;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与褚星
烈两人,隔着半掩的镂花槅扇相对。
自木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
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
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说是相当
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
无木鸡叔叔。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
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
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
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
想过会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这要传出江湖,跳进
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渺不相涉的年纪。江湖盛
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
此地奉养,足见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
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
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
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
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
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
「改天罢,今儿我累了。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
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
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
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
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
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
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继七叔之后,
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
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
殷横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际,收藏在暗袋里的刀魄不过天珠大小,一旦与内力
接触,却会突然「活」起来——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么能量在其
中运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满奇异纹饰的表面就会自行转动起来似的。他在许多
古纪时代的遗物上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有一样强过刀魄的。
因此,当那人告诉他此物能抵御天佛血的邪能时,殷横野并不以为他是信口
开河。
「天佛血的记载少得见鬼,你要更稳妥的答案,起码得再给我半年,让我组
织一个研究团队——」
「不用,这样就行了。『数圣』逄宫的话若不能信,世间岂有可信者?」他
知道一旦让这厮聊上了研究,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时间一向不是殷横
野的朋友,许多事纵使你神通广大,仅能以一人为之的时候,就是无比困难。他
需要逄宫协助,却不能为他耽搁辰光。
流言战的结果明显不如预期。无论迟凤钧在京里的暗桩是谁,这人都没有起
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动更令人难以捉摸。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
摇大摆,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处闲晃,明摆着以身作饵,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时
间内再难有如此资质的刀尸,殷横野是极想去杀他泄愤的。
还有风云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尤其该杀!聂雨色的阵法、秋霜色
的弦音,都令殷横野十分忌惮,而这样的忌惮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丝闲暇,
能暗中观察耿小子几天,殷横野有把握找出风云峡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将恶心的
害虫们踩个崩嘎响碎。
但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再不能令萧谏纸坐实姑射首脑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续刨挖,无论能不能刨出
点什么,隐于暗处的正牌「姑射」决计不肯坐视,届时他这个「权舆」若无动作,
势必难以交代。
迄今,他仍对忍不下萧谏纸挑衅的自己感到无比恼火。萧谏纸虽付出了极为
惨痛的代价,但从盘势上来说,殷横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这场玩脱了的大
灾难尽快落幕,而已成废人的萧谏纸啥都不做,光靠个「拖」字诀就能累死自己。
这简直不能忍。
而转机就在此际倏忽降临。
越浦城外四十余里的一处小山坳里,据传出现了草木枯黄、遍地鸟尸的异状。
异象是以一座庄子为中心四向扩散,殷横野查了这幢庄邸的底,发现它曾在越浦
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间转手,后来卖给了药材行当的一把手乌夫人,最
后却登记在沈世亮的名下。
这种加价转手物业的套路,是越浦行贿的老招了,溢价的部分就是打通关节
的贿金,但不寻常处在于:最后拥有它的,是将军夫人的娘家!
——这是慕容柔的物业,才用这等鱼目混珠的复杂手法。
再加上生机灭绝的异象,殷横野几乎笃定自己的推测,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但要将天
佛血带下山,必须解决「运」和「藏」两大难处。
从啸扬堡密室那只破损的贮袋,殷横野推断质性相近的碧鲮绡应可阻绝邪能,
才在槐花小院对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阳所阻,功亏一篑。他翻遍栖凤馆每一处,
确定碧鲮绡不在皇后手里,如此重要的信物,韩家小子也没带在身上,思前想后,
定是那貌似忠良、实则狡诈的耿小子居中穿针引线,借了这条银带子;至于干什
么去了,不问可知,毋须赘言。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重游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洞里,沿途痕迹难
以悉辨,怕在论法会后便即动身,好好的一条多年布线至此断得干干净净,老人
差点没忍住将耿照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终究得面对「如何收藏」的棘手问题,一旦碧鲮绡物归
原主,佛血邪能便如虎兕出柙,难以久藏。而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隐蔽物业,
显然就是镇东将军的解决方案。
——找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藏起来?
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够可以的,这是什么昏招!老人稳稳踏出一步,啪嚓
一声踩在枯黄的草叶之上,从这里开始,便已进入佛血邪能的影响范围,然而他
周身皆无异样,没有那种血枯气虚到了极处的骇人之感。
(逄宫所言,果然无虚!)
身为四极明府的最高权领、天下公认的巧匠之首,「数圣」逄宫不是那种靠
嘴皮子办事的脾性。他带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抄本——当然只取相关的那一页
——按照推断的思路,条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栈厢房里,从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
殷横野只能坐于床榻,差点连搁脚的地方也没有。
这里头半数以上的经籍他都读过,确定非是逄宫伪造,而《绝殄经》里也有
语意模糊但看似有关的记载,但天下间拥有这部奇书的四个地方,殷横野非常确
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极明府,逄宫不可能看过;一明一暗两相核实,知其结论
应可相信。
「还有这玩意,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向你说明。」逄宫打开了一只不到一
尺见方的乌檀木盒。殷横野心底一沉,光是体积,盒中能容就与他订制的东西天
差地远,这可不是四极明府应该犯的错。逄宫倒是自信满满,一脸的不在乎:
「你要不肯付钱,我也能理解,回头我给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钱,当是赔礼。」
他从盒里取出一只金属弯弧,转得几转,蓦听啪嚓几声清脆细响,一个直径
不到两尺、浑天仪似的镂空机械,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榻上。此物的外形殷横野相
当熟悉,因为就跟他交给逄宫的图纸大致相同,除了细部有些出入,最大的问题
就是尺寸。
直径不足两尺的秘穹,没法绑人上去,连大点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来
炮制猫尸。
殷横野彷彿要按捺怒气似的,信手转了转镂空球内的周天圆轨,灵光闪现,
忽明白逄宫做的是什么修改。「把人绑上去委实太傻,干嘛这么费劲?我山上有
个专门研究心识控制的中大夫,他说你那图是蛮干,纯粹整人而已,还没整到点
子上;不如缩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轨道绕着头转,效果一样。」
早知四极明府有这等匠艺,他该放下心防,直接让他们研究刀尸炮制的技术,
也不致落后高柳蝉这许多!
殷横野不但收下此盒,还爽快付了两倍的银票,当然是让逄宫许下保修精进
的承诺——四极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统,不受儒脉管辖,只是文气相承,对
承接这些儒门先进的单子是很有些礼遇的,如价格优惠、订单插队、保修免费等,
殷横野不敢以下属目之,与逄宫一向是以平辈交游。
但这个秘穹的改造委实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审视与四极明府的合作。
况且此番逄宫不请自来,恰有一事交他去办,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为我鉴定一处,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宫花了几天勘查现地,最后领着他来做结论时,又绕着整座宅邸,来来回
回瞧上大半个时辰,搜集各种枯草鼠尸反覆复查,才道:「如果要个准信,我可
从山上拉一个团队来,半个月内给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横野强抑不耐,和声道:「若以大工正看,却有几成把握?」
「撑死八成。」逄宫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要靠人为弄成这么一片凄惨
景况,便由我覆笥山接单,那也得要拉个团队才行,没十天半个月还办不了,膳
宿另计,不保证复原。哪个吃撑了干这种事?」
看来……就是这里了。送走逄宫后,殷横野半刻也不耽搁,以「分光化影」
掠回庄外,确认所携刀魄确实能抵挡邪能,一步步踏入渺无生机的枯草圈内,眼
看紧闭的庄门已近在眼前,而体内真气依然运行无阻,全不同于当日夜袭啸扬堡
时。
夺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操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荣辱相胁,天佛血绝强的杀伤力却能轻易毁去他苦心经营的
一切;相较之下,萧谏纸的性命简直无足轻重。取走天佛血之后,殷横野自信能
以一纸书信,迫得慕容柔转变立场,替纷乱东海多时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决断。
立于船头的逄宫袒着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随意圈着粗浓的胸毛,
微瞇起细眼,任水风吹得葛衫猎猎作响。做为府中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费
上是相当循名责实的,只雇了艘寒碜的小舢舨,毫无排场可言。
小船并未顺流驶往水港,梢公撑入一团诡异的浓雾之中,顿时分不清南北,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露出一个小小的码头,一名身
材颀长、乌鬓飘飘,穿着一种很难形容的、似青似绿又带点鹅黄,如覆湖水波光
的颜色的翩翩佳公子,背着一具琴站在码头上,简直像是从图画里走出的仙人。
梢公吓得半死,别说没见过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撑了十多年的船,也没
见有这处码头,怕不是遇上狐仙!赶紧装作没看见,死命往前撑;要不多久,前
方雾露略清,谁知还是同一处码头,那男狐仙已将琴具架起,身畔还多了另一个
手摇摺扇的小男狐仙,相貌虽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唸起龙王大明神来了,却听曾功亮不耐烦道:「你他妈倒是快靠码
头啊,这『周流金鼎阵』摆下去,你划到明儿一样在这里打圈圈,晕你妈的!靠
上靠上,赶紧的!」梢公心想完了,原来是狐仙会,自己福薄,没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没等船止,还隔着七八尺便跃上码头,冲天喊道:「放他出去,给金
一锭!」回头对梢公道:「再闯进来便吃了你啊!这几日都别再下水啦,真饿起
来,我们偶尔也吃人的。」梢公吓得魂不附体,趴在甲板上连连磕头,曾功亮大
袖泼喇喇一挥,舢舨转眼间没入雾中,如不曾至。
【第卌九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