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土(全本)
尘与土
题记
神说,你们本是尘土,也要归于尘土。
——旧约*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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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平常
01
尔童伸脚迈出车厢,踏在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当他脚底下踩实的瞬间,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任何人在火车里摇晃两三天之后,大概都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这是一趟漫长而艰苦的旅程,但当尔童回头,看着列车静静地卧在铁轨上,心中却只有感激,感激这些古老而破旧的盒子,带着他离开尘土飞扬的故乡。
他深深吸了一口南方温暖湿润却有些沉浊的空气,肺中泡面,卤鸡蛋和干鱼的味道被驱除一空。然后他拉起素琴的手,被人流裹挟着涌向出站口。
人流就像是洪水滚过泄洪渠一般流过地下通道,然后在检票口前短暂地形成了堵塞。在一大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站外挤,仿佛出站口外的地面上铺满了金子,俯首可拾。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这里是这个古老的国度中新伫立起的几座都市之一,对被绿皮火车不远万里拉到这里的人们来说,就是为了来挖掘金子。
这是每年北半球的春季时节,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过程中最平常的景象。
两个年轻人被洪水冲到通道边,几乎被挤在布满污垢的墙上,动弹不得。尔童只好把他和素琴那对花哨得有些土气的行李箱放在脚边,停下了脚步。素琴知道他不愿意去和别人争那一点出站的时间。她乖巧地站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还带着一抹稚气的侧脸。
毕竟高中毕业才不到两年,这年轻人心里还有一些学生的矜持。尔童在村里的同龄人当中算得上高大健壮,在现在周围这些身材普遍矮小的打工者当中更算是出众。从小没少干活,也让他的体力没有任何问题,足够保护着个子也很高挑的素琴在面前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他不这么干,只是他还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学生而已。
但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了。素琴娟秀的嘴角边扬起一抹笑意,从侧后方凝视着那张虽然说不上好看,但她却从来看不厌的脸。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成熟得早,更现实,尤其是素琴这样的乡下女孩子。此时此刻她和尔童,和这辆临客列车从数千公里之外拉来的数千名旅客一样,都只是春节过后赶来这座都市的农民工,这才是现实。
这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他们都是中国内陆最平凡的乡村出生的最平凡的孩子,没有特别优秀的智商,更没有什么天赋可言。当然,就算有,他们也都没机会发现。他们学习甚至没有格外刻苦。这倒不是说他们不能吃苦,而是因为他们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除了念书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尔童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直到去年尔童接班才终于留在故乡。而素琴的父亲也因为早年打工落下了病根,一直身体不好。所以他们没有条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顾。他们在村里上小学,在镇上上中学,成绩一直是中等。对这样的乡下学生来说,如果不是县级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尖子生,没考上什么靠谱的大学自然毫不奇怪。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但父母多方打听之后,得到的建议却都是不去。——当然,那些有知识的人都只是很善意而委婉地建议他们复读。
他们没有复读,因为他们知道不靠谱。当然也没去那两所看学费就不靠谱的大学。除了不靠谱,还有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原因:他们不愿意分开两年时间。
刻苦学习而且天赋过人的乡下学生考上名门大学自然总是为人津津乐道,并且广为流传,但也说明这样的例子很少。大部分乡下孩子还是会像尔童和素琴一样,顺理成章地在中学毕业后出来打工。有些家境好的,则有机会去所谓的大学里混几年,再出来——也是打工。这个年代的大部分打工者,都像尔童和素琴那样有了中学的学历,只是离开学校久了,就会忘记学生时代的矜持。
这才是无数平凡人生中最平常的故事。
让他再矜持几年也好。童童就是个臭屁孩子。可我就是喜欢。素琴浑然不觉那些人流和喧闹,直到尔童温柔的声音让她惊醒:“姐,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
“嗯……”素琴微微一愣之后,突然意识到确实浑身痒痒。而尔童的话再次提醒着她:“……把羽绒服脱了吧,这边都没人穿了……出来的时候我看了天气预报,说这边的气温有二十度呢。”
素琴这才注意到,尔童已经这么做了。不只是他,目力所及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脱掉了厚衣服,或者本来就没穿。出站口外闪动的人影当中还有些穿着单衣甚至短袖。
“好。”素琴答应着,先接过了尔童手中的羽绒服,细心地拈去几根从面料孔隙间钻出来的白色绒毛,然后叠好。再从挎包里拿出一只干净整洁的塑料袋,把尔童的羽绒服装好了,然后才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厚重的铠甲卸下之后,青春窈窕的身材像是散发着光芒一般,一下子照亮了幽暗的地下通道。白毛衣下穿着黑色的裤袜和红色的运动鞋,这套她最好的衣服其实相当土气。而且裤袜膝盖处还有一块火车上打翻的八宝粥造成的黄白污渍,让她修长挺拔的腿失色不少。
但那对高耸的乳房将薄薄的旧毛衣顶出了两座险峻的峰峦,瞬间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素琴并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如果说不和别人去争夺出站是尔童的骄傲,那么这副好身材就是素琴的骄傲。她只比尔童矮了不到十公分,在周围的同龄女孩子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从初中开始,她的胸部就像吹气球一样涨了起来,而在和尔童偷偷做了那没羞没臊的事情之后,更是像要突破天际一般。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人群中投来的惊艳或者火辣的目光,不以为意地伸手理了理头发。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与其说是大方,还不如说带着一丝故意的意味,悄悄挺了挺胸。素琴很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虽然只是个乡下姑娘,来城里打工,但她也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心底深处希望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而相比她虽然漂亮却总是抹不去土气的容貌,身材却是没有气质这个说法的。
只有一个人的目光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马上看到尔童正在盯着她的胸部,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然后就听到尔童低声呢喃:“姐,怎么好像又大了。”素琴脸上发烫,咬着嘴唇,但还是用难以分辨的声音嘟哝道:“还不都是你揉的。”
“诶?”尔童仍然盯着那里,但却蹙起了浓黑的眉毛:“怎么会是我。我这几天都没揉。”
这坏家伙在故意装傻。素琴娇嗔起来:“还说呢,从初中开始,你不是一有机会就揉。现在揉的这么大。”
“嘿嘿。”尔童坏笑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是嘛。这样才好看。越大越好看。反正你是我媳妇,我喜欢就好。”说着就有些蠢蠢欲动的趋势。
素琴赶紧略微弓腰,用一只手掩住胸部:“不行。这里说什么也不行。”尔童突然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行。”素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尔童说的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这样的农民工,想要私人空间实在是太难了。就算在同一家厂上班,但工厂的宿舍也不可能让他们做这事,只能出去租房子。
而这要在真正安定下来之后。
素琴看不得尔童垂头丧气的样子,赶紧凑到他耳边,轻声安慰道:“童童,过年的时候我们不是每天都做吗,出来前两三天更是没日没夜的做。你就忍一段时间呗。”
她说的是实情。两人在初中时代就偷吃了禁果,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无论是上了高中,在家里,还是出来打工,两人总是一有机会就搅在一起。他们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年纪,也是性欲最旺盛的年纪。特别是刚刚过去的那个春节期间,两人真是没日没夜地,在尔童家里,在素琴家里,在镇上的小旅馆甚至县城的电影院里,在山里甚至河边……尔童似乎永不疲倦,也永不厌倦。他毕竟只是个乡下孩子,虽然有时候也会想着像城里人那样玩点浪漫,但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对素琴的爱,只能在那一次次激烈而有力的抽插中毫无保留地传达。
素琴对此,感到的只有骄傲。
两人的父母当然都知道他们的事情。但与其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如说鼓励他们这么做。尔童对父母来说,算得上老年得子,所以尔童娘期待抱孙子,不止一次地看似叮嘱,实际更像怂恿尔童把素琴肚子搞大。尔童爹则含蓄一些,但刚刚过去的春节里,他又一次在喝酒的时候问起尔童,要不要去素琴家提亲。
但尔童不急,素琴也不急。两人都还高中毕业不久,没有自己的积蓄。虽然尔童的父母已经用毕生积蓄盖好了房子甚至准备好了彩礼,素琴家也准备好了她的嫁妆,但其他开支总不能再让爹娘出。
而且他们刚刚二十出头,还年轻。再说了,素琴是尔童家的人这件事,附近乡村都清楚得很。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素琴这么个俊俏姑娘。但实际上几乎从来没有媒人上过素琴家的门,因为那只会自讨没趣。
两人以后会成亲这事就像太阳明天会从东方升起,任何认识他们的人都不会怀疑。毕竟,尔童从会说话开始,就姐呀姐呀地叫着素琴了。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素琴到处跑了。从知道男女有别开始,就逢人宣称要娶素琴做媳妇了……从毛还没长齐的时候开始,就把素琴睡了。
尔童一直很爱素琴,更尊重素琴,毕竟她虽然只大了半岁,但仍然是姐。所以素琴那么说了之后,他只能苦着脸,揽住素琴的肩,规规矩矩地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素琴知道这么说还不够,要给他一点希望才行。她知道怎么给他希望,小声道:“总能找到机会的嘛。实在想的时候,现在开房也容易。”尔童的眼睛总算再次开始闪光。素琴只好再次正色:“先要进厂,上班稳定了再说。”
“知道,知道。”尔童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素琴也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孩子踏实本分,实在很容易满足,除了总念叨着想做城里人这点不切实际的念头之外。
“好了,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尔童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笑嘻嘻地拉起两人的行李箱,走向检票口:“姐,你跟紧呀,别丢了。你要是丢了,我还去哪找个这样的媳妇。”
“去,我还不是你媳妇呢。要是丢了,我就嫁别人去。”素琴啐了他一口,但还是紧跟在他身后,甚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02
尔童哈哈大笑。两个年轻人亲亲热热地走出了火车站,马上被喧哗的浪潮包围。但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出来打工,所以并不生涩。他们灵巧地躲开了围上来的黑车司机和小旅馆的拉客妇人,正准备穿过站前广场去公交车站时,尔童突然停住了脚步。
“……坐哪条线?631路要转车两次……79路贵,不过快一点……”素琴还在念叨着公交线路的选择,尔童却略带兴奋地喊道:“姐,看那个。”素琴顺着尔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站前广场的一角,春日上午的阳光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出了一大片摊位。色彩斑斓的凉棚间可以看到一条横幅,上面看得到“区政府、市劳动局暨用人单位现场招聘点”这样的标语。
“你想找新厂?”素琴有些惊讶,但也没能挪开目光。
“去年的厂工资确实不错。可我觉着,我们在那里做,再做十年也就是个普工……去看看呗,反正又没有什么损失。”尔童则满脸期待:“说不定有更好的厂。”
这家伙又在想那不切实际的念头了。但素琴没有多说什么。和尔童在一起的时光贯穿了她几乎全部的人生,她对他简直比对父母更熟悉。童童虽然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但这年纪的年轻人,谁骨子里没有一点冒险精神呢?
当然,尔童也一样熟悉素琴,他马上意识到素琴的担忧,郑重地压低声音:
“姐,我们就是看看。要是没有条件特别好的,我们还是回去年的厂做。”“嗯,我知道。”素琴其实并没有具体担忧什么,只是有些没来由地害怕改变。既然尔童这么说了,她也就只能让他去看。
于是两人就转换了方向,径直走向那一片摊位。他们首先就看到了“公安便民服务点”“劳动机构便民服务点”“法律咨询处”之类的凉棚,一些穿着制服的公务员正在里面昏昏欲睡,或者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外乡人的问题。
两个年轻人怀着虔敬的心情穿过这几个令人肃然的摊位,直到把它们抛在身后,素琴才压低声音,颇有些紧张地说道:“哇,现在都这么正规了。政府还专门来这里办公。”
“嗯呐。”尔童也感叹不已:“现在我们打工可放心多了,最少不担心拿不到工资,不像我们爹娘以前……”尔童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的事情。在尔童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有一次白干了一年,分文都没有拿到。他那时还小,不知道原因和细节,只记得爹的愤怒和娘的痛哭,只记得那间厂的名字,只记得爹的怒骂:
“姓张的,你坑我们的血汗钱,不得好死。”
现在基本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那些政府机构和制服人员让人安心。它们就在身后,让尔童有了底气。他昂首挺胸地拉着行李箱,和素琴一起钻进了招聘会场。
几排凉棚之间已经是摩肩接踵,几乎都是像他们一样,从千里之外赶到这座城市打工的,刚下火车还拉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农民工。素琴一边提醒尔童小心口袋,一边把闪耀着廉价人造革光泽的挎包抱到胸前。但尔童却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每间凉棚前的招聘广告上。
“怎么底薪都是每小时八块二毛二……”尔童听见身前一位扛着红白蓝编织袋的黝黑中年男子困惑地低声嘟哝着。尔童没有出声,但有些骄傲,因为他知道答案。这是按照政府规定的本市最低工资,除以每月按照八小时五天工作日计算出来的时薪。但对打工者来说,这不重要,因为每家工厂都一样。决定收入的,主要是加班时间。
当然,加班信息几乎也千篇一律:平时加班一点五倍工资,周末加班两倍,法定节假日则是三倍。
每间厂都一样,在这种地方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尔童并不在意这些,他重视的是其他条件。不是恒温车间,不是坐班或者白班,也不是宿舍和伙食。他努力地从那些招聘信息的边角处分辨着信息,希望能找到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很渺茫的机会。绝大部分工厂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在这里招聘工人的,几乎都只是在寻求廉价劳动力,没考虑过他们的升迁或者发展。就连打工者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找工作的时候在意这方面的条件。
但尔童却希望能碰碰运气。想当城里人这件事,别人都觉得是玩笑,他其实也是说说而已。但如果有机会呢?每次素琴叫他别胡思乱想的时候,他都会笑着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所以,当尔童终于在一间凉棚前停住脚步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死死地盯着招聘信息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想要看清它们是否幻觉。
“你们这是新厂?”尔童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摊位前,有些紧张地问道。
“对对对。”折叠桌后的一位年轻人马上站了起来,打量着尔童,满脸都是热情却难掩优越感的笑容:“老乡要进厂啊?我们厂正在大量招人。刚建起来的新厂房,新宿舍,环境很好。订单多,休假少。你看看这个……”说着就向尔童手里塞过来一张宣传单。
尔童扫了一眼宣传单上那些明亮整洁的照片,便把它握在手里不再去看了。
他知道没亲眼看过以前什么都做不得数,而是转而询问起更关心的问题来:
“这地方离市区很远吧……”
对方马上笑呵呵地回答道:“嗯,环境很清静。空气好得很。”素琴马上在尔童身后低声嘟哝道:“会不会太偏了。”确实,这地址一看就是这都市边缘的边缘,离另一座城市的市区似乎还更近一些。尔童有些羡慕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口才真好。同一件事换一个说法马上就不一样了。是大学生吧?气质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呢。”对方敏锐地听到素琴的话,马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地铁七号线通车以后,离地铁站走路也只有一刻钟,厂门对面就是公交站……有两路公交过,交通很方便。厂里每次休息日还有大巴到市区,免费来回。”不管怎么说得好听,尔童也知道那里确实是个偏远的地方。但尔童在意的不是这些。更何况,只要能和素琴在一起,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很快,尔童就大致得知了这间工厂的概况。
其实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是大同小异,这家工厂也很平常。在这座城市,在这个珠江三角洲,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这样的工厂恐怕到处都是。而绝大部分打工者看似选择很多,但其实没什么选择。进这家厂或者进那家厂,对他们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影响。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但尔童最后还是迟疑着,不太自信地问出了那个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们这里写着,有机会当技术员甚至主管什么的……”年轻人再次打量了尔童一眼,表情多少有些惊讶:“哦,老乡有兴趣?我们这新厂区是集团为了扩大生产建起来的,缺骨干工人,最缺技术工。基层管理人员也不够。进厂满半年就可以考技术员了——你放心,一次不行还有下次,每半年都可以考一次……老乡看样子上过高中?应该没问题……我们那里有主管只上过职高的……”
尔童拼命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跳渐渐加速了起来。去年的厂条件比这家稍好,而且稳定,但这也意味着像他这样的普工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地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这家新厂,才是他有机会触摸稍微不一样的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可以先看看吗?”尔童虽然心动,但仍然像所有背井离乡的人一样谨慎。
“当然可以。”年轻人非常高兴:“我们厂有大巴停在那边,等会下午两点会送今天招的人去厂里。——抱歉,要你们等一段时间了。”尔童向着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这间工厂的大巴。他有些为难:
“两点啊,还有三四个小时,车要走多久?……”“啊,老乡是怕不想做的话,会赶不回这边吧?”年轻人自然不会让这样的担忧成为现实:“放心,就算你们最后不打算在我们厂做,也有车把你们送回这里来。如果实在太晚不方便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宿舍休息一晚上——不收钱。”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素琴,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尔童的想法,知道这家伙是铁了心要去看看了。作为他的女人,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意见,而是补充了几个问题:“有要收钱的地方吗?”
“要体检。”年轻人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三十块钱,——不是我们收,是医院的收。体检合格,做满三个月的话,我们厂里出这个钱,发工资的时候会一起发还给你们。如果有什么传染病或者先天性疾病不合格,做不了,我们厂里就不出这钱了——两位看样子都健康得很,不会有问题的。除了这个以外,不收取任何费用。”
素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素琴也没有意见,就算真要自己花三十块钱,能做个体检也不错,很便宜了。他们可都是接受了新思想的年轻人,知道身体健康和体检的重要性。
“节假日呢?”素琴关注的问题和尔童截然不同:“怎么休假的?”又是一段最平常的招工者和农民工的问答之后,连素琴也像是有些心动了。
而年轻人继续道:“保险按劳动法交……签正规合同……试用期一个月,不过放心,待遇和正式工一样,就是那些补助第一个月没有……”这间工厂确实看起来工资一般,加班时间也偏少,但额外的待遇非常不错,有一种正规的感觉。尔童和素琴和他们的父辈那一代打工者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只会死盯着工资,而是开始重视其他待遇。最后尔童下定了主意:
“好,我们去看看。”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出来担任这个职位吧?多少还有些生涩。尔童注视着他拿出纸笔:“身份证和手机号码给我登记一下。”两人很快就登记完毕。年轻人最后满意地笑道:“行了——那就麻烦两位老乡先在这附近逛逛啦?”
“行,一会儿我们过来。”尔童收好身份证,转身看向素琴,笑道:“姐,那我们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小两口再次拉起行李,走向广场出口。但是素琴迟疑几次,终于开口问道:
“童童,你真想进这个厂啊。”
尔童停下脚步,看着素琴好看的眉毛。细细的柳眉并没有完全舒展,完全是主人心情的体现。尔童只好温柔地微笑道:“姐,我觉得可以去看看。——你心思细,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那就别去了。”素琴始终对尔童这一手没办法,不那么自然地笑了起来:“没有。看看就看看吧。”
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瞎担心。尔童想。但她最终还是不会反对的。
谁叫她是姐嘛。
但正因为如此,现在为了自己小小的任性让她担心还是让尔童过意不去。所以他赶紧转换话题:“姐,还有三四个小时,去哪呢?”素琴转眼看了看车站一侧,小巷巷口竖着的几家小旅馆的钟点房招牌,然后收回目光看了尔童一眼,接着垂下眼帘,光滑的脸蛋上似乎有些泛红,而红润的唇角边则浮现一抹羞涩的笑容:“坐了两天火车,想不想洗个澡,睡一觉?”尔童当然明白素琴在想什么。但现在这时候还想着和姐做那事,也未免太自私了。就算姐体贴自己,主动提出来,也不行。所以尔童笑着摇头:“又不是夏天。晚上再洗。”
素琴自然也知道尔童的体贴,甜甜地笑着:“那你说吧。”每次最后都会变成尔童来做决定。姐真是的。尔童只好用目光在火车站广场周围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间搜寻起来。网吧?消磨几个小时倒是没问题,但要先找地方吃饭。坐了两三天火车,小两口吃的都是泡面,无论如何也得吃点别的。兰州拉面?尔童最早否决的就是它。沙县小吃?那里的东西吃多少都吃不饱。最后尔童的目光停留在一块举世闻名的招牌上,眼前霎时间一亮:“姐,我们去吃那个。”
“你又想乱花钱。那里那么贵。”素琴马上明白了尔童的心思,虽然这么说着,却笑得非常灿烂,好看的眉毛像柳叶般迎风招展。
“虽说贵了点,但是放心,干净。我们刚出来,吃坏肚子就麻烦了。”尔童拉起行李箱便走:“我还欠你一顿呢。”
“太奢侈了。”素琴赶紧跟了上来:“再说了,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是厂里天天要加班到十二点一点,没时间去吃,又不怪你。”“我们又不是天天吃。”尔童知道素琴已经没意见了,只是习惯性地唠叨而已。但他还是尽力寻找让她能高兴起来的借口:“今天是月半。我们也算过个元宵节。”说着故意压低声音:“那里有wifi,我们在那吃了东西,玩手机到两点,比找别的地方划算吧。”
“好啦好啦,听你的。”素琴带着笑意的大眼睛仿佛在说着:谁叫你是我男人呢。
于是尔童多少有些得意地笑了。很快,他们就拉着行李箱走进车站广场对面的麦当劳餐厅,点了两份套餐,然后拿出各自的手机,在店员的指导下连上了wifi.素琴满足地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找到了湖南台的综艺节目,而尔童则心不在焉地啃着汉堡,开始搜索那家工厂的信息。
第二章、工厂
大巴车只有不到一半座位上坐着风尘仆仆的外乡人,从过道到行李架上堆积的行李似乎比人还多。来这种市区边缘的金属加工厂的绝大部分都是男工,素琴作为两名女工当中那个更漂亮更年轻的,几乎吸引了同行者所有的目光。她带着小小的骄傲,就在编织袋,水桶和登山包之间和尔童坐在一起,紧紧地偎依着驶向他们的未来。
“还有多远?”第三次有人带着重重的口音问道。那位招工的年轻人则第三次作出一样的回答:“快了。”
车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他们已经驶过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驶过红绿灯和立交桥,驶上高速路又驶下高速路。窗外的建筑越来越低矮灰暗,排列方式也越来越杂乱无章。行进从平稳开始变得颠簸,尔童感到地势不断地升高。现在他们正在一大片新绿中穿过,田地里的农人正从一条乌黑的水沟中打起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浇在碧绿的蔬菜上,一条土狗正在他身边奔跑。视线随即又被林木阻挡,幽静的荔枝林中仿佛可以闻到花香。接着窗外再次豁然开朗,那位招工的年轻人终于站起身来:“到了。”
顺着他的视线,尔童看到前方远处的一串小山脚下,悄然跃出的小村似乎有一些故乡的模样。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不是故乡,因为村边有几栋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在斜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尔童终于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素琴一眼。还好,素琴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但当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跳跃着前进,扬起漫天尘土的时候,她还是小声嘟哝了一句:“这路比我们村里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肯定马上会修好的。”尔童笑道。路况糟糕的原因非常明显,就在刚才短短这片刻之间,已经有两辆泥头车和一辆水泥罐车轰鸣着,与大巴车擦肩而过。
“在搞建设呢。”素琴也明白这里的状况。因为除了前方村里那些刚刚建好和在建的,像鱼鳞般紧密排列的高层民房,村子边缘还能看到两三处大型工地。
这里应该是一个新工业区。尔童多少也听说了一点,近年这座城市要转型,要把工业区从城市中心向边缘地带迁移的消息。
“要是我们村什么时候能这么发展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家门口打工了。”素琴羡慕地张望着越来越近的村子,轻声道。
“姐,你真傻。要是我们村这样,我们还打什么工啊。”尔童注视着显然不是用来自住而是为了出租才建得那么高的民房:“到时候我们家也可以盖房子出租给来打工的人。我们吃房租,做点小生意,干什么不比打工强。”“哎呀,真的呢。”素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开个超市。”尔童则摇头:“你手艺那么好,不开个餐馆太浪费了。”“我就会做几个家常菜,开餐馆肯定不行。不行的。不行……”素琴说着,脸上的笑容悄然凝固。尔童心里一阵难过,赶紧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那离破败的县城就有三十多公里的故乡和这里不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光景。
两人沉默了下来。大巴车转弯减速,驶进了一片大院。车门打开之后,招工的年轻人疲惫但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车吧。”还没有离开车门,尔童就听见绵延不绝的,沉闷的嗡嗡声,仿佛无数昆虫同时拍打着金属的翅膀。这声音是从厂区内那栋最大的建筑中发出的,尔童觉得这栋六层的车间大楼看起来就像是一节放大了很多倍的绿皮车厢,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气势俯视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们鱼贯离开大巴车,但还是有一个声音说道:“这里太偏了。啥都没有。我不做了。”尔童看向身后的车厢,一位染着金发,戴着耳环,穿着黑色带骷髅头的紧身外套的年轻农民工正满脸不高兴地说道。他看起来比尔童还小,让人怀疑他是否满了十八岁。
年代不同了。尔童想。新一代农民工有很多都是独生子女,生活条件也比几十年前好,所以比他们的父辈挑剔得多。面前这位杀马特贵族很显然是必须生活在热闹繁华的市区附近的。
“当然,这是双向选择,不会强求的。”招工的年轻人的平静有些刻意:
“那麻烦你在这边等等。一会儿我带别人参观完了,这车会送不愿意留下的老乡回火车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家带着随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车上吧,——丢了我负责。”
尔童跟在他身后走向车间大楼。进门之后除了像突然揭开盖子一样轰响的声音,还有扑面而来的金属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有人马上咳嗽起来,还有两三个人停下脚步:“在这里上班?我们不做。这味道受不了。”招工的年轻人像是习惯了这种情况,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那你们也回车那里等吧。”
尔童没那么娇气,而且他看到车间内出来了几个戴口罩的工人,拉着的拖车上堆着几乎直到天花板的货物。这气味可能确实对身体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没事了。他只是看向柳叶般的眉毛绞在一起的素琴,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姐,没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轻轻摇头:“哪里有一点影响都没有的事给我们做。”
尔童同意她的说法。如果这么点气味就让他们止步,那就不用出来打工了。
他们继续前进,在经过车间大门内保安的桌子时,招工的年轻人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塑料袋,把袋子里一颗颗亮晶晶的东西倒在手里,转向尔童他们:“这就是我们工厂的产品。”
尔童注视着那些比泡开的饭粒大不了多少的,长长的金属颗粒,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招工的年轻人随即拿出手机,指着手机侧面的金属按键,笑道:“就是这个。”
原来手机按键单独看是这样的。尔童好奇地看着那些颗粒,而招工的年轻人表情颇有些自豪:“我们厂,就是富士康这些手机代工厂的供应商。”他拨弄着那些颗粒:“这个,是苹果五代的边键。这个是三星的……”尔童惊讶不已,他完全没想到,这家偏僻的工厂竟然会是这些如雷贯耳的品牌的部件供应商。虽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国产的杂牌手机,但能近距离接触这些名牌,即使只是部件,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伴随着年轻人的介绍,他的思绪也天马行空地乱窜起来。他想起在网上看到的报道,中国已经生产出世界一半的轻工业产品。这是继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后的另一个奇迹。那个奇迹是祖辈们的功绩,而这个奇迹他却是创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员。他有些自豪,想象着有一天自己生产的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东西被装上手机,塞进集装箱,漂洋过海,出现在约翰内斯堡,斯德哥尔摩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最后在一双双黑色或者白色,细腻或者粗糙,柔润或者干枯的手中轻快地起舞。
这让他莫名的激动。
年轻人把样品装好,再次走向车间内。第一层的门前站着两名保安,手中拿着尔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机场安检时使用的探测器。年轻人站到一名保安身前,举起双臂。那名保安一边随意地用安检器在他身上扫了两下,一边看着尔童他们笑道:“今天又只来了这么点人啊。”
年轻人苦笑着摇头:“过了元宵节应该好一点。——他们就不用了吧。”“不用了。”保安突然提高声音:“不要乱碰东西,绝对不许拍照。”这么严格的检查当然有他的道理。尔童理解。那种小小的金属颗粒恐怕一把就能抓起几百颗。而且很容易夹带。但这次他有些失望,因为刚刚还期待着第一次被安检器扫描。即使他和素琴没机会坐飞机,至少也能挨个边。
“在这里上班进出都要过安检。”年轻人带着他们走向保安身后的门,语气有些严厉:“下班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别把产品掉进自己口袋里,不然就说不清了。”
没关系,这些是应该的。去年的厂里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东西回去,从包装袋到电源线,从扫厕所的阿姨用的洁厕精到产品上的铜螺丝。尔童实在看不过去,却又无可奈何。这些东西不值钱,但刚才看到的那些手机部件,抓一把就会给工厂带来很大的损失。尔童一边想,一边进了这一层的车间。马上,一直回荡在空气中的嗡嗡声有了细节和层次,空气压缩机的呲呲声,排风扇的呼呼声,金属碰撞和摩擦的声音,气动螺丝刀和机床主轴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永远也不会平息,述说着这里的紧张和繁忙。
与此同时,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也更重了。但年轻人在入口内一侧的墙上挂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发给了他们。尔童赶紧戴好,终于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回头看一眼素琴,她扭结的眉毛也终于再次舒展了开来。
接着尔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车间很高,很宽,而长度更是惊人。虽然这大白天也亮着一盏盏白色的节能灯,但灰暗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机床,以及一样穿着蓝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线吸走了一样,让尔童感觉距离遥远,空间广阔。站在这车间的门口,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尘土。
然后他们就在年轻人身后,走向正对着门的那排一眼看不到头的机床。这些机床外形大同小异,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机,只是没有那么漂亮,而是涂着灰扑扑的防锈漆,机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门子之类的铭牌。只有一半机床有工人操作,另一半还在沉睡。而开着的机床只有三分之一关闭着屏蔽门。
这些门户大开的机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转的刀具,正在程序控制下切割着模具上的金属坯。从一个喷头里喷出乳白色的冷却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触的地方,溅起细细的水珠,并且向屏蔽门外喷吐着一股股白雾。
尔童有些吃惊。虽然他没有开过机床,但也知道这种不关屏蔽门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因为飞溅出来的不只有水珠和白雾,还很有可能夹杂着高速飞行的金属碎片。这是常识。至少是农民工该有的常识。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时候,可能还有成块的金属飞出来。那样更危险。屏蔽门就是为了阻挡这些危险的。尔童注视着每一扇屏蔽门上都有的鲜红的警告:严禁在屏蔽门未闭锁时启动机床。若联动系统故障,请立即停机检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对这警告视而不见。他们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好好地带着口罩,而且都像是当墙上“噪音有害,请戴耳塞”的标语不存在一样。
“就是这活。”年轻人在一台机床前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对尔童他们大声喊道。尔童好奇地看着操作机床的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装一侧已经被屏蔽门中喷出的雾气染湿,还覆盖着一层金属碎屑。他正熟练地一只手从机床内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只手同时把准备好的未加工模具放进机床内的底台上,压紧空气阀把模具锁死。接着拉上屏蔽门,按下“开始运行”按键。接着工人没有去观察机床的运行情况,而是拿起工作台边的气动螺丝刀,扭下刚取出的,湿淋淋的模具上那两枚固定螺丝,把模具一分为二。最后他从公模和子模中间倒出加工好的金属条,把金属条飞快地在一只托盘内的格子上整齐的摆好,又再次把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属胚装进倒空的模具,用螺丝把公模和子模锁紧。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终于站直,打量了云涛他们一眼,眼神疲惫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气的时候,机床发出叮的一声,主轴停止转动。那位工人便再次重复起这遍流程。这一整套复杂的动作,他只花费了两分钟左右。
我能做。尔童想。他仔细看了看机床的控制面板,上面的单词他甚至有小部分还认识。他看懂了主轴转速是每分钟两万转,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序耗时是两分零六秒。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动的,即时显示的,刀具的XYZ坐标以及运程,看到了紧急停止键,看到了刀具复位键和微调键……如果技术员的工作就是调试和维护这些机床,他有信心胜任。
年轻人再次举步向前,尔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为一台机床更换刀具。
隔壁机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术员!技术员!我机器又报警了!”“我就来!”那位技术员回答一声,便把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同时打开主轴让它空转,并仔细注视着刀具的运行。
果然是这样。技术员就是负责这个的。尔童满怀信心。他开始憧憬未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就在一楼的车间内转了一圈,数百台机床与数百名工人都在做着一模一样的工作。最后他们回到门口,年轻人问道:“怎么样,谁有什么问题?”一位两鬓斑白,神情畏缩的瘦削男子嗫嚅着问道:“我没什么文化……这些机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轻人笑道:“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于几知道不?认识ABCD二十六个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连连点头:“这些个,还能行。”“那就行了。我们不需要操作工有什么文化,更不需要你们自己了解机床。
有技术员专门负责。”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手:“还有谁有问题?”“这事有点不安全吧……这机器看着很容易伤人。”另一位三十来岁的健壮男子问道,他是这批人当中唯一一个比尔童个子高了少许的。
“我们厂去年全年只发生不到十起工伤事故。”年轻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着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砖,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么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针脚蜿蜒的伤口,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也是,我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于是不再有人提出问题。年轻人又问了一遍,便带着他们走向车间出口:
“我们去看看生活条件吧。”
生活条件其实比尔童想象的,或者说期待的还要好。明亮而干净的食堂,比去年的工厂那阴暗肮脏的食堂可谓天壤之别。厂内就有医务室和小超市,宿舍下有篮球场和乒乓球台。小超市的二楼则可以用投影机看电影,当然屏幕很小。还有台球桌。至于宿舍,确实是崭新的,还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让尔童满意的,不是宿舍墙边的高大的储物柜,不是风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个人就有两间卫生间,卫生间还安装好了淋浴喷头,年轻人说将会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也不是通风和采光都无可挑剔的阳台,而是每一张床位边都有一个插座。
再也不用担心给手机充电的问题了。去年那厂臭虫横行的老旧宿舍里,可是八个人只能公用两个插座,还不允许工人自己接插板。每天为了手机充电的事情舍友们都会发生纠纷,三天两头就有人为了这事打架。后来尔童和素琴出去租房子住了,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今年尔童当然也会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现在。在这之前还是要在宿舍住一段时间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素琴,尔童简直觉得这里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们天黑之后最后一次在大巴车边集合时,只有一个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轻人让他们考虑商量的时候,尔童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姐,在这做段时间试试吧?我觉得那技术员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当质检,总比在流水线上强!
好不好?姐?”
素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童童,我们是农村人,应该脚踏实地,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城里人,哪是那么容易的。新闻上不是有专家说了吗,我们这些人就不该当城里人。还有很多城里人不是现在流行什么回归自然过农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尔童想。那些所谓的专家歧视农村人的言论他也听过,他只能说这种人也能当专家简直是笑话。至于所谓的回归自然什么的,他只想问问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城里人,愿不愿意互相交换生活,愿不愿意过离最近的医院二十公里山路,一个星期才能赶集一次买东西,小孩上学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中翻越三座山头的生活。
如果有人愿意和尔童交换,尔童谢天谢地。
尔童只想出门就可以坐车,走几步就有学校和医院,随时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的超市,还有整夜不灭的灯火。他做梦都想住在城里,当城里人。
但他当然不会和素琴争辩,而是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搭在素琴圆润的肩头上,看着她好看却满是担心和疑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实过吗?就是现在,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这些,这家厂也不错,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当技术员的机会,干嘛不试试。我知道当了技术员也离城里人差的远,但是总比普工强,对呗。你就不想我出息一点,想我像爹他们那样在流水线上干一辈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尔童趁热打铁:“我总得出息一点,最少将来要当个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会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动:“就你还想当主管呢。那些主管都是大学生。”
尔童嘿嘿笑了起来,正想再哄她几句,素琴却收敛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道:“童童,这家厂虽说不是特别理想,但应该也是个能踏实干活的厂,没什么幺蛾子。你想着有出息,要当技术员,姐心里当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她把尔童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担心,你总想当城里人想太多,会忘了我们的本分,不肯踏踏实实地打工,最后变得东方叔和美珍姐他们一样。”
尔童吃了一惊。没想到素琴竟会担心这种问题。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先问道:“东方叔是去年枪毙的吧。美珍姐,她又是怎么回事。”
素琴摇摇头,表情有些悲伤,片刻之后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总说要做城里人。前年就不肯再进厂打工。去年过年的时候,听说得了艾滋病,活不了几年了。”
尔童一时无言。沉默一阵之后,抬起另一只手捧着素琴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不会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里人,我也是踏踏实实打工,一步一个脚印地爬进城里。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机会小的可怜,做不了也没什么抱怨的,不会去胡作非为。就是我还年轻,现在总该试试,老了才不后悔。”“嗯。”素琴总算微笑起来,看着尔童轻轻点头:“我信你,童童。”于是尔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着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轻人面前,一起回答道:“我们在这里做。”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那你们填一下这个表,准备面试,体检。体检完了分宿舍……”
当一切办理完毕之后,天色已经全黑。尔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楼下,然后拉着行李箱走进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带着他来到一间宿舍门口:“你自己挑张床吧。”
门打开的一瞬间尔童就听到小苹果的歌声,接着他目光一扫,看到这宿舍还剩三张上铺空着,三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会住太久,尔童也不挑剔。交了十块钱押金拿到钥匙之后,宿管便离开了。尔童则拉着行李箱,走进这间他将要暂住的地方。
虽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和舍友搞好关系才行。尔童放下行李箱,没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舍不得抽的那包好烟,走向右手边的下铺上坐着的那位头发花白,颧骨和鼻尖通红,正捧着一瓶白酒边喝边打量尔童的老工人,笑着递出一支烟:“大叔,好酒兴啊。”
老工人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向尔童递来酒瓶:“老乡来一口?”
尔童赶紧笑着摆手:“哎呀,我年纪轻,喝不了这个。”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动拉话道:“小老乡哪里的啊。”
随意浅谈几句之后,尔童转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间那张公用桌子上,正拿着纸笔专心研究着什么,一直没有抬头的黑瘦工人,一样递出香烟:“我新来的,老乡请多关照。”
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不肯抬头。尔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纸,却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马1猴3之类的字样。他明白过来,笑道:“老乡研究六合彩呢。”
对方总算抬起头来,尔童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三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非常邋遢,头发蓬乱,发根里还有金属碎屑,衣服也肮脏无比,似乎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脸上带着兴奋,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样的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闪闪发光:“老乡也买这个啊?”尔童摇头,随口敷衍道:“我年纪轻,不敢玩。玩这个要被爹骂的。”对方顿时意兴阑珊,再次垂下了头。尔童只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块。”对方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希冀的光彩:“我有个老乡的内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奖。等我中了,也在城里买车买房,当城里人。”“大哥你这么专心研究,肯定也会中。”尔童不忍心打破这份希冀。
“哈哈,这都是看运气,看运气了。”对方总算主动和尔童谈了两句,然后又再次扑在六合彩上面。尔童也知道他现在肯定心里只有这个,于是悄然退开,走向最后一张上铺上躺着的工友。
小苹果的歌声就是他枕边的手机放出来的,虽然歌声响亮,但尔童正想递出香烟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赶紧吞回打招呼的话。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侧脸白净而细嫩得像女孩子,与其说帅气还不如用俊俏形容。只是他脸色有些发虚的感觉,还有很严重的黑眼圈。于是尔童不打扰他,转身把行李箱拉到一张床边,开始收拾起来。
除了小苹果的歌声,宿舍内再无其他声音。尔童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的床和储物柜,拿出换洗衣服便走进卫生间。当他洗完澡洗过衣服回到宿舍时,却看到那位睡觉的工友已经爬了起来,正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还喷了发胶,身上也换了一套相当高档的休闲西装,实在称得上一表人才。
尔童赶紧上前打了个招呼。他答应一声便跳下床,对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
“李叔,我晚上不回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担忧的神色。
那家伙满脸得意:“田记士多的老板娘。”
“你娃娃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都吃的下。”老工人叹气:“你年轻又俊,好好谈个对象,这厂里姑娘不是随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个肥婆够当你娘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家伙走向门口:“小姑娘没味儿。这些妇女要么没老公,要么老公都不在身边的,饥渴得很。浪起来够劲。再说了,”他的脸色突然专注起来:“这也是城边上,她们可都算是城里人。我要是能勾上一个,说不定也能一下子当上城里人。”
老工人无奈挥手:“别说叔没劝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还想什么别的。
你娃娃这么下去,终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好啦李叔,没事。”那家伙说着就拉开房门。正好遇到两个年轻工友正打算开门,看样子就是最后两张床的主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他们便一边进门,一边吵架:“刚才叫你打团,你非得自己去送人头。你会不会玩?”“你说我?不是你上单崩了,我们能输?”
两人都像尔童差不多年纪,看来是老乡甚至本家兄弟,但此时却吵的很凶:
“下次排位再带你,我就是你孙子。”
“操你妈,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孙子?你各应谁呢。”在这种情况下尔童也不便再和他们说话,低声和那位老工友打了个招呼,便走出房门。
第三章、天堂
夜色下的车间仍然灯火通明,但尔童已经适应了那里的嗡嗡声。他在工厂大门前停下脚步,眼中却没有那些进进出出的工人,而是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失望,片刻之后素琴就轻盈地从女工宿舍楼后转出,向着他小跑过来。
尔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紧紧地盯着素琴迎上前去。素琴也刚刚洗过澡,乌黑的长发还是湿漉漉的。身上披着一件高中时的白色旧运动服,下面套着一条白短裙,黑裤袜。她这副打扮的土气被夜色遮掩,像一朵白昙花悄然绽放。
“唔……”狠狠地亲了素琴柔滑的脸颊之后,两人松开怀抱,然后笑着,手拉手走出工厂大门。门外的水泥路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尘土,每当有附近工地的工程车辆驶过,那些尘土便高高飞扬起来。其中有一些飞得很高,似乎要一直飞向天空。在这尘土笼罩的马路对面,像所有工厂门外一样摆着一排小摊,他们就径直走向那里。
从明天开始就要在工厂食堂吃饭了。如果说素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贪吃。
她很快就在一个麻辣烫摊位前停步,拉着尔童的手:“我要吃麻辣烫。”“嗯,吃吧。”尔童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老板,烫一个红薯粉。”素琴像孩子一般地笑着,拿起一个小篮子,开始挑选串串。她选了一串蘑菇,一串豆苗,一串鱼丸,拿起一串鸡胗然后又放下,换了一块蓑衣豆腐,然后递给老板。老板接过篮子的时候,尔童飞快地把那串鸡胗放了进去,若无其事地故意不看微嗔的素琴,而是转向隔壁的炒粉摊,喊道:
“老板,炒个河粉,要辣。”
接着他们在炒粉摊的座位坐下。素琴像是报复尔童的那串鸡胗一般,对老板喊道:“要一瓶金威。”
尔童无言以对。
但啤酒打开之后,尔童马上笑道:“再来一瓶!姐,还是你运气好,每次帮我叫的啤酒都能中。”说这就拿起啤酒盖,在素琴眼前晃动起来。
素琴得意地皱了皱玉琢般的鼻子,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人一起笑着,满足地享用了他们的晚餐。付钱之后尔童把那中奖的啤酒瓶盖小心装好,准备下次再喝,然后牵着素琴的手,问道:“姐,困不困,要回去睡觉吗?”素琴摇头,半干半湿而更显乌黑亮泽的头发在肩上摇摆:“还不到九点呢。
在这附近转转吧。”
这里大概是两人今后至少要生活一年的地方,当然应该熟悉一下环境。他们手挽着手,便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漫步走了起来。和他们去年打工的地方一样,和他们去过的那些工厂附近一样,和这国家所有的工厂附近一样,旁边的这个村子已经变成了城中村。每一栋五层或者六层的民房都是二层以上出租给住户,而底层开着小超市,小餐馆或者理发店。但这村子显然是刚刚开始建设,附近的工厂也只有这么三两间,所以还不热闹。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转完了一圈。他们最后在一家兼营照相馆,复印打字和公用电话的店铺门口停下,尔童说:“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不等明天上班了再打啊。”素琴似乎没有尔童这么热心。
“姐,你还在担心呐。”尔童马上意识到素琴还有些忐忑,或者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还是不太希望在这里打工。
素琴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没有。嗯,打吧。”电话铃只响了半声便接通了。爹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童童啊。”“是我,爹。”尔童笑道:“我和素琴进厂了。”“哦,还是去年的厂?”
“不是,我们找了个新厂。”
“这么快……新厂条件很好?”
尔童吞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介绍道:“挺好的。是一家新开的工厂……”爹听完之后,良久都没有说话。尔童知道爹不满意。爹也在外面打工多年,一听就知道情况。果然,爹马上就提出了质疑:“两班倒。太不合算了。怎么不找个长白班的厂。”
尔童想要敷衍过去,打着哈哈:“没什么区别吧,爹。我又不怕上晚班。”但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马上就指出了最大的问题:“跟那没关系。童童啊,你去年那厂不是好的很么?闲的时候每晚加班到十点对吧,忙的时候十二点一点。现在这厂两班倒,每天能上班多久?十一个小时了不起了吧?吃饭的时候总不会算你工资。”
尔童心里发慌,但还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十个小时。”爹大大地叹了口气:“每天只加两个小时班是吧。跟长白班比,至少每天少干两三个小时。主要这两三个小时可都是加班呐。加班!每小时十二块钱有吧?
一个月差多少?”
“这厂很多津贴呢,做熟了还可以计件……计件工的很多拿得到四五千。”尔童小声分辨,但心里清楚爹说的对。加班时间太少的话,收入就会降低,是工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至于计件,却又不够稳定,碰到闲的时候工资就不如计时了。
“嗨。”爹懒得和尔童争,而是说起了下一个问题:“还有,这厂给你们交保险,每个月扣多少钱?”
“两百多……”这件事尔童倒是不愿意退步,他认为这样的作法才是对的。
“啧啧。”爹砸吧着嘴,声音很不高兴:“你去年那厂跟你们都算临时工,不交保险,做多少拿多少,不是好的很么?”
“爹!保险怎么能不交!”尔童马上大声抗议:“交这个钱,以后生病了,老了,都有保障……”
“你懂个屁!”爹也提高了声音:“你才活了几年?保障?国家的政策天天变,今年六十岁退休,明年又说六十五,后年包不准就七十才能领养老钱,再过四十年会咋样?你到六十六十五,要交四十多年钱,能领几年?”尔童知道爹也是生气了,伸了伸脖子,没敢再说话。爹似乎也意识到态度有些过,毕竟尔童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后生,便放低声音,和缓地说道:“童童啊,这国家的事,真的是说不准的。你到退休还有四五十年,你想想四五十年以前是咋样。”
尔童当然知道。正好四十年到五十年以前,这个国家正在经历动乱,甚至有人称之为浩劫。爹是在担心,四五十年之后,又会再次遭遇动乱或者浩劫。
“这国家的事,世界的事,谁也说不准的。国家一个政策,你的钱说没就没了,知道不。”爹苦口婆心地传达着他的人生经验,尔童却听不进去。爹不相信国家,但尔童相信。因为他还年轻,还毕业没多久,还觉得国家总是和教课书里说的那样伟大,光荣,正确。
每一对父子都会有些代沟,这再正常不过。尔童是个孝顺孩子,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地听爹说了一大串。最后他明白要说服爹必须说出最重要的那个理由,所以,他最后道:“爹,这厂缺技术员,做满半年就可以考。我觉得我能行。”爹沉默了。话筒中安静良久,尔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爹才有些黯然地回答道:“童童啊。你还想着做城里人呢。我们乡下人,想那些太不靠谱了。地面上的尘土哪来的资格想着飞上天呢。”
尔童不同意爹的说法:“爹,我现在这里,三四十年以前也就是个小渔村,几百人而已。上次看新闻,说这里已经有一千多万人了,有户口的就有几百万。
都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爹,这几百万人总不是那几百人这几十年生出来的。”爹的声音愈发失落:“是爹没用。让你生在乡下,又没条件让你上好大学……”
“爹!”尔童生气地喊道:“你说啥呢。是我自己读书不行。再说了,我就不信这几百万人都是大学生!”
于是爹不再说话了。片刻之后爹才有些疲惫地笑道:“行吧,你还年轻,不让你试试,你这辈子都不会死心,以后还会怨爹。不过呢,童童啊。想想可以,试试也可以。就是别太当真。”
“我知道的,爹。”尔童赶紧道。虽然他想的是不当真怎么行。于是爹转换了话题:“好了,你那么远,爹也照顾不到你。你和素琴丫头好好过啊,可不能和她吵架。一个姑娘家也跟了你这些年,跟着你走那么远,你可得好好疼她。”“我知道的,爹。”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会这样的。尔童想。
但老人就是啰嗦,又唠叨了一大堆。而尔童只能连连称是。最后爹终于不再说他,而是叹着气说道:“你多福爹这两天也要出去找工做。要是他去你那边,有什么帮得上的,尽量帮他一把啊。”
“多福爹?”尔童吃了一惊:“他比你不是大一轮么?”“是啊,都六十多了。”爹唏嘘着:“可是你秀安哥命不好,夫妻两个一起给车撞死,开车的人也没找到……你侄女才五岁,他不出来做,还能怎么办。”“我知道了,爹。我知道了。多福爹要是来了,我看着他些。”尔童忙不迭地答应,心里难过。但他也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农民工,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父子俩又拉扯了几句,最后尔童问道:“娘呢,睡了?”“腰疼,吃了药,睡了。”爹平静地回答道:“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嗯。”尔童答应着:“爹,家里的地还是别种了,也长不出东西来。白白劳坏你和娘。”
“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年地里咋就不长东西了呢……年年不是旱就是涝。”爹嘟哝着:“行了,没啥事我也歇了。”
尔童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舍:“那我挂了啊,爹。”“嗯。”听见爹的答应声,尔童默默地挂上电话。走出狭窄的隔间时,看到素琴已经等在外面了。她对尔童再熟悉不过,一眼就看出发生过什么,赶紧上来挽着尔童的臂弯。两人出门默默地走了一段,素琴才轻声道:“童童,你爹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尔童闷闷不乐地回答道。他仍然满脑子都是爹说的话。
“你要是真成了城里人,最高兴的就是你爹了。对呗。”素琴笑着,偷偷看着尔童的侧脸:“他就是担心你。”
尔童停下脚步,转身紧紧地搂住素琴,脸颊埋进她已经全干了的头发里,嗅着刚刚染上的尘土气息,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知道的,姐。我知道。最少你和我爹不会笑我。别人听到我说想当城里人,都是当笑话来听的。我也不跟别人说了。”
素琴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童童,我是听谁说的来着,不被人嘲笑的梦想就没有实现的价值。好像是这么说的?我和你爹虽然担心你,但是你真要努力,不走邪路,别理别人笑不笑,我们肯定会拼命支持你的。”
“嗯,姐。谢谢你。”尔童用力把她抱的更紧。
良久之后,尔童才松开素琴的肩膀,再次挽起她的手,笑道:“姐,我睡不着,再逛逛吧。”
素琴左右看了一眼,无奈地轻笑起来:“这儿也没啥逛的。”但尔童摇头:“我又不是想逛什么热闹的地方。就是想和你走走。安静点倒好——对了,我们爬到那山上去,怎么样。山顶上好像看得到城里。”两人一起抬头,看向山顶。夜色下的那起伏的轮廓似乎勾勒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红光,而山尖周围的天幕则隐约泛着彤色。
“这么晚了,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别往山林里钻吧?”素琴紧张起来,但尔童目光一转,笑道:“有路啊。还有人下来。”素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龙眼林掩映间可以看到两三个同厂的工友正从一条像尔童张开双臂那么宽的水泥路上下来。尔童也不等素琴答应,拉着她就跑上前去,大声问道:“几位老乡,刚刚从山上下来嘛?”几个人打量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点头道:“嗯,这路一直到山顶。半路上有个山神庙还是这村的土地庙,山顶有亭子。”“谢谢大哥。”尔童赶紧道谢,拉着素琴就向山上跑去。刚刚转进小路,素琴就小声道:“童童,刚才那几个人一直盯着我胸口看,我心里毛毛的,要不还是去别的地方走走吧。”
尔童不以为意。他已经习惯了别的男人盯着素琴看了,而且对此感到相当得意。所以他笑道:“姐,你还怕这个啊。从刚才我们出厂的时候那两保安开始,到那麻辣烫的老板,还有一路上的人,不都是盯着你看嘛。麻辣烫那老板娘还发脾气了呢。”
素琴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尔童继续道:“看那上面,还有灯。这又不是我们村那里,亮堂堂的。没事。我在呢。”
“嗯。”素琴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不爽:“那几个人也真不害臊。死盯着我胸口。”
尔童哈哈大笑,一边拉着素琴沿着小路继续向山上走去,一边仰着鼻子:
“那几个看着都三十上下了,可估计都还没娶媳妇。要是有媳妇的,这下了班不陪媳妇,几个大男人跑山上干啥呢。他们看你,也是因为你生的好看,”说到这里,尔童转过脸,故意色眯眯地打量着素琴,坏坏地低声道:“奶儿又大。”素琴生气地打了他的手一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尔童更加得意,张开手掌抓向素琴的胸部:“他们只能看,我才能揉。姐,大奶儿让我揉揉。”说着便自顾自地抓住了素琴的乳房。
“不给。”素琴虽然这么说着,但四顾无人,只有风吹过龙眼林的声音,所以还是挺起胸,任由尔童尽情地揉搓。很快,两个人的呼吸就变得急促粗重。
“呼。”最后还是尔童吐出一口粗气,收回了手。素琴赶紧理了理被揉皱的衣服,细细地喘着气,好看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流动着山脚下的灯光。两人看着对方,各自笑着转过头去,然后尔童搂住素琴的肩,继续慢慢地走向山顶。
山不高,但村子和工厂地势本来就高。当两个年轻人一起爬上山顶后,马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起“哇”地发出惊叹。
从这里可以俯瞰到几乎整座夜色下的都市,一大片璀璨和晶莹铺满了大地。
仿佛一抬脚便可以踏足其中,让人不由自主地忘记了心跳。
那些光那么明亮,那么灿烂,染红了半边天幕,像是水一般在流转,像是火一般在燃烧,像是云一般在飘荡,像是雾一般在弥漫,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有节奏地呼吸。这边一串蓝白像是水晶链,轻轻一碰便会四散,坠落,然后溅起无数碎片漫天飞舞。那边一片橙黄则在温暖的甘甜中带着微酸,含在嘴里是柔软滑腻,但轻轻咬下时,却能感觉到恰到好处的弹性。一团红色追逐着一团白色,叮叮当当;一方青绿却爱抚着一湾淡紫,情意绵绵。那些光就在尔童和素琴的眼睛里欢笑,哭泣,述说,歌唱,它们的声音无法阻挡地占据了他们的心房。
尔童不知不觉地伸出指尖,想要触摸那片灯光。他曾经短暂地在那灯光内部停留,那还是去年的国庆节。工厂难得放三天假,他也和素琴一起去了市区玩。
他们坐了地铁,第一次吃了洋快餐,并且在两家隔着一条大路对峙的,举国闻名的主题公园门前呆了很久。当他们薄暮时分来到世界最大的那条电子商业街时,天公不作美而下起了暴雨。他们就在地铁站的门口躲雨,看着那栋直入云霄的电子市场,还有它附近那些林立的高楼。他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色,看到了云从那栋高楼身边流过,而楼顶又在云上露出头来。突然之间高楼亮起灯火,满身的彩灯把流云氤氲得五光十色。楼顶的射灯一边旋转,一边变幻,更是把那些云晕染和勾勒得千姿百态,就像是神仙披着彩霞。
至少在那一刻,尔童确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天堂。
现在这一刻,尔童再次看到了天堂。天堂就在前方,似乎触手可及。但无论尔童怎么努力伸手,都触摸不到那些灯火。这城市看似很近,却又像是很远。真实可见,却又恍如梦幻。尔童终于只能徒劳地收回手,心里有些莫名的悲伤。而这个时候,素琴也呻吟一般轻声道:“真好看。”“真好看。”尔童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素琴突然像是脱力一般,靠向他的怀中。尔童紧紧抱着她,走到身边的凉亭内坐下。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堂般的都市,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
南方早春的夜风依然料峭,但两人却仿佛无知无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素琴才用梦呓般的声音呢喃道:“不知道住在城里,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尔童的声音也有些沙哑:“等我们成了城里人,就知道了。”素琴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尔童低下头,可以看到天堂的余光洒在她脸上,美丽的容颜有些暗淡,映照着灯火的眼睛带着迷茫:“真羡慕城里人啊……只可惜我们是乡下人……没资格想这些……”她垂下眼帘看着地面,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她的声音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这地上的尘土,”接着她抬头,看向城市灯光染红的夜空:“哪里有资格想着飞上天啊……”尔童赶紧用力摇晃了素琴一下,喊道:“姐!想一想要什么资格!我就是想当国家主席又怎么了!又不犯法!你不想当城里人吗?你也想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我想啊。”素琴摇了摇头:“也就是想想了。”尔童叹了口气,大声道:“姐,我们不但要想,还要真的当。姐,我们一定会成城里人。你信我。”他举手指向那从眼前蔓延到天际的灯光:“总有一天,那些灯会有一盏是我们家的。”
素琴看着他认真得像是孩子般模样,笑容逐渐回到了脸上。她轻轻点头:
“嗯,好,姐信。童童肯定能带着姐一起成城里人。”尔童这才放心,搂着素琴细细的腰肢,用脸颊摩挲着素琴的脸蛋,看着城市笑道:“姐,你和爹都是……太没信心了。”
素琴握住尔童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轻轻地拨弄着他的指甲,慢慢地说道:
“要是我们能考上好大学,这么想还好。可惜我们不是那么优秀的人呢。”“普通人也可以嘛。”尔童不以为然:“这年头大学生还不是打工,能比我们金贵多少。”他微微转脸,用嘴唇轻轻地蹭着素琴的腮,一样慢却清晰有力地说道:“我们还年轻嘛。我们才二十二,再过十年也就三十出头。是吧。我就不信,只要我们有心,过了十年还是个普工。姐,这厂的技术员,我是当定了。然后是高级技术员,副班长,班长,组长,主管……我读书不行,但是干这种技术活,我绝对不比别人差。要是运气好,再过十年我说不定就是主管了呢。当了主管,就算是城里人了吧。我们去年那厂的几个主管也都是乡下出来的,还不是都在城里买了房,天天开着小车上班嘛。”
“你真会想。”素琴虽然这么说着,但尔童能感到她也微微颤抖,为自己的话激动起来。
“这可不是做梦啊。姐。”尔童的唇滑过素琴的脸颊,在她眼角停留片刻,又缓缓游向她耳边,最后终于在那白嫩圆润的耳垂上停了下来,呢喃道:“姐,等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住了下来,把我们爹妈也接过来……你给我生个娃娃……让他们帮我们带娃娃……到时候我们也买个小车……平时开着上班……放假了就一家人开着出去玩……上次我们去世界之窗和欢乐谷,你死活不舍得进去……到时候我们想去就去……”
“你越说越离谱了……”素琴的颤抖更加剧烈,像是耐受不住耳垂处传来的火热一般,缩起脖子。尔童所描绘的,或者说梦想的,那生活在天堂中的未来,她怎么可能丝毫也不心动。所以她低低地喘息着,眼神则开始变得迷离,仿佛也看到了那幅梦幻般的景象。
“怎么离谱了……姐……”对天堂的梦想燃起了尔童的激情,他亢奋起来,话题也确实变得有些离谱:“……到时候我们买张大床,要够结实,不会吱吱响的。去年你贪便宜,买的那二手床才半个月就不行了。我操你小屄儿的时候都不敢使劲。自己的房也肯定比租的房隔音好,我操你的时候你想咋叫就咋叫……”素琴咬着嘴唇,用力打了他开始不安分的手一下:“你做梦呢,城里人都买不起房……你这就是胡说八道了……”
“好好好……在城里买房不指望……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租好一点的房吧……租个三室两厅怎么样……带阳台的……我早就想着在城里那种带电梯的高房子阳台上,一边看着下面一边操你……我还没在那么高的地方操过你呢……”尔童说着,终于忍不住撩起素琴的衣襟,气息粗重地在她耳边喘道:“……我就在阳台上把你肚子搞大,让你给我生娃娃……”
素琴回头:“你天天就想着变着法儿操姐……”话音未落,柔软的唇就正好和尔童火热的唇重叠在一起。
尔童不会什么技巧,简单直接得有些粗暴地就把素琴的舌头吸进嘴里。除了习惯的香甜,尔童品尝到素琴的舌头今天还有些花椒的鲜香。他用力吸吮,像是要把素琴嘴里的水分吸干。素琴感到了轻微的疼痛,但这种疼痛恰到好处地让她也亢奋起来。她呜呜地回应着尔童,直到嘴唇发麻,尔童才吐出她的舌头,喘息道:“姐,我要操你小屄儿。”
虽然已经无数次被尔童这样赤裸而直白的求欢,但素琴还是感到一股酥麻从小腹传往全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舔着还有些刺痛的唇,像是不知道这动作有多么诱惑一样喘息着:“真不害臊,这山上姐怎么让你操……”尔童加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素琴衣服里的手的力道,用力揉搓着那对又软滑又弹手的大奶儿,嘿嘿地坏笑着:“我又不是没在山上操过你。——姐才不害臊,天天想着挨我大鸡儿操。我才一说要操你,你奶头儿就硬了。”“唔!”素琴呻吟一声,按住尔童的手:“你捏硬的。我才不想给你操。”但尔童不管不顾,他的手强硬地在衣服内撩起素琴的胸罩,用手指捻着素琴小小的奶头,它们确实就像尔童说的那样,已经硬硬地像两颗豌豆了。尔童的话语也像动作一样强硬:“我就要操。姐长个小屄儿就是为了给我操的。”素琴已经浑身无力,仰靠在尔童胸前,眼睛半睁半闭,喃喃地回答道:“就知道又要被你给强行操了……你说……你都强行操了姐多少回了……还在上初中你就强迫姐……”虽然这么说着,但她也被撩拨得受不住,把手伸向屁股下,抓住了尔童硬邦邦的大鸡儿,揉了起来。
尔童得意洋洋:“姐生的那么好看……我要是不赶快先把你给操了,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等我把裤子脱了。”
素琴把裙子撩到腰上,双手反撑着尔童的腿,稍稍抬起屁股。尔童飞快地解开皮带,把牛仔裤褪到大腿根,然后又把内裤拉下去,那根滚烫的大鸡儿就跳了出来,顶在素琴那和奶儿相比不算大,却是白嫩滚圆的屁股上。
“姐,坐上来。”尔童托着素琴的屁股,顺带着揉了个痛快。素琴咬着唇,腾出右手扶着大鸡儿,左手拨开自己小屄儿,摸摸蹭蹭地对准了,便慢慢坐了下去。一股热乎乎的水儿马上就顺着大鸡儿流到尔童大腿根上。
虽然不知道操了素琴的小屄儿多少次,但每次进去的时候还是有些困难。两个人配合着层层推进,大鸡儿终于顶在了小屄儿最里头。素琴咬着牙,打了个冷战之后,再次伸手反撑着尔童的大腿,慢慢地上下套动起来。每动一下,就流出一股水儿。
这事两人已经是轻车熟路,素琴套动几下之后,小屄儿里就滑溜溜的顺畅起来。于是尔童再次捧起她屁股:“姐,我来动。”“嗯。”素琴喘着气,停止了动作。尔童每次操她的时候都是这样,因为心疼她,怕把她弄疼,一开始总会让她自己来。素琴当然也体贴尔童,她动总不如尔童自己动爽快,所以操顺了以后就会换成尔童来动。
于是尔童托着素琴的屁股,用力挺动着大鸡儿,一下下有力地捣着素琴的小屄儿。他的动作越来越大,除了把素琴的屁股撞得啪啪直响,还隐约发出啾啾的声音。一阵微寒的夜风掠过山顶,穿过亭子,连前方城市的璀璨灯火仿佛都摇曳起来。但两个年轻人浑然不觉,所有的心思都专注于这原始而激烈的动作中。
“姐,这里没人,你想叫就叫啊。”不知过了多久,尔童突然喘息着说道。
素琴垂着头,紧紧咬着嘴唇,黑而且亮的头发正在欢快地摇摆。良久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怪……害臊的……”“怕什么。”尔童突然加重了力度,捣得素琴呜地叫出半声:“上次我在青林山上操你的时候,你不也是叫的惊天动地的么。”“那是……老家……呜!……我们熟……知道没人,放心——啊!”素琴死命捂住嘴,但很明显就快坚持不住了。
尔童多少有些恶作剧地开始乘胜追击,不但加大了力度,还加快了速度,撞得素琴雪白的屁股一波一波地晃荡着。片刻之后,素琴终于投降,猛得扬起脸,像哭一样呻吟道:“童童——你操死姐了——”尔童毫不留情,反而变本加厉:“姐,我操死你。”“姐……姐让你操死……姐愿意……让你操死……”素琴呜咽着,突然浑身一阵哆嗦,便像是真的死了一样往后瘫倒在尔童怀里。尔童赶紧停止动作,搂着素琴的腰,感受着急剧收缩的小屄儿一阵阵吸着自己的大鸡儿。直到素琴的颤抖平息,他才笑道:“姐,今儿这么快就给我操死了啊。”“嗯……”素琴慢慢转头,火热的唇吐出香甜的气息,亲了亲尔童的脸:
“心里紧张,就快……”
尔童嘿嘿地笑了。素琴慢慢起身,最后啵的一声,大鸡儿从小屄儿里滑了出来,带着一大摊粘糊糊的水儿,然后她坐到尔童身边,轻声道:“刚才那样你操的不快活,还是这样来吧。”
“这凳子凉。”尔童皱了皱眉头:“就刚才那样挺好的。”“姐还不知道你。”素琴笑道:“又不脱衣服,怕什么。还愣着干啥,不想操姐了。”
尔童这才嘿嘿一笑,站起身来,挺着大鸡儿走到素琴身前。素琴张开两条长长的腿,高高翘起,小屄儿展现在尔童面前,在天堂的余光散射下纤毫可见,一小片淡淡的毛儿下红扑扑的,亮晶晶的,还微微张着嘴儿,又漂亮又可爱。
尔童吞了口口水,微微弯腿,扶着大鸡儿便顶进了那条缝儿。素琴刚刚被操死过一次,小屄儿里还湿淋淋的滑溜无比,紧紧地夹着大鸡儿,舒服得尔童汗毛一竖,马上便按捺不住地挺动起来。
这样确实好动作的多,也快活的多。尔童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起来,每一下都重重地顶到小屄儿底上,顶得素琴也再说不出话,只能仰着脖子,啊啊地叫。
两人也并不知道多少花样,就保持着这种状态,进行着简单直接的战斗。直到素琴突然用腿死死地夹住尔童的腰,高声叫喊着:“童童、童童、搞进来、姐给你生娃娃”的时候,尔童的挺动才戛然而止。他没有照素琴说的做,而是把大鸡儿飞快地拔了出来,顶着素琴雪白的屁股,一阵阵地喷射出来。
“童童,你射在姐里面也没事的。要是姐肚子大了,就给你生个娃娃。”喘息良久之后,素琴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尔童,满脸潮红地说道。
尔童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笑道:“我是想姐给我生娃娃,可不能这么随便。
——等我成了城里人再生也不迟。”
素琴轻轻笑了一声,软绵绵地掏出纸巾,擦拭着屁股上的精液。等她擦完,放下裙子,尔童也已经穿好裤子,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轻轻亲着她的嘴唇,比上次温柔得多。两人亲昵了片刻,尔童突然呢喃道:“姐,对不起啊。”素琴一愣。
尔童则再次看着前方因为夜深而越发显得辉煌灿烂的城市的灯火,认真却带着歉意:“姐,对不起啊。总有一天,我要在这城里自己的家里操你,不用担心别人看见,也不会冻着你屁股。”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温柔地摸了摸他映照着灯火,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脸颊,轻声道:“好。到时候你想啥时候操就啥时候让你操,你想咋操就就让你咋操。”尔童高兴地笑着,眼睛闪闪发光,好像马上就能实现这个愿望。他用力抱紧了素琴,两人偎依在一起,安静而甜蜜。不知过了多久,素琴才突然问道:“几点了?”
尔童吓了一跳,掏出手机一看,有些慌张地叫了起来:“快十二点了。快回去,明早七点半就要集合,第一天可不能迟到。”两人赶紧一起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前方的天堂,然后转身。这一边山下的工厂和小村因为入夜,工程车辆更是络绎不绝,完全被笼罩在尘土之中,像是一大团明亮的光晕。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轻快地跑下山,悄然没入这片尘土。无数座城市边缘的无数个夜里,肯定也有无数这样的年轻男女,在一起描绘着他们的未来。当说到情动的时候便激情洋溢地来上一发,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能欢笑着面对明日天亮后的现实。
第四章、繁忙
01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人。有什么事,找我杨恒就行。”说话的人刚过三十岁,个头不高却很壮实。一头短短的板寸和粗黑的眉毛说明他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只是他的左眼不自然地总是看着左上方,眼珠像是不会转,右手臂上则有一道伤痕,蜿蜒从手腕一直爬到手肘。
尔童穿上了刚刚发下的蓝灰色工作服,正和另四位昨天进厂的工人一起,听着这位气势十足的班长训话。他一直注视着班长工作服衣领上的那道红边,憧憬着将来自己的衣领上有两道或者三道。
“我没什么好说的,规矩哪里都一样。你们都不是三岁小孩,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班长话确实很少:“跟我走。”尔童跟着队列,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水泥篮球场。素琴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位女干部面前,像尔童一样听着训话。她现在也穿上了宽大的蓝灰色工作服,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材。这不是追求漂亮的地方,所以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因为这家工厂不但偏僻,而且是是金属加工厂,所以愿意来的女工很少,像素琴这样念过高中的年轻女工更是凤毛麟角。于是她马上被分到了质检部,尔童们制造出的产品,就会由素琴们来判断是否合格。
那女干部啰嗦得很,素琴估计还要听一会。尔童只得收回目光,跟在班长身后走进车间,一直上了四楼。经过安检之后,班长带着他们走到一大排机床前,大声道:“这就是我们0636A- 6班。我们0636组现在正在给LG的一款手机做边键,我们班是最后一道工序。从我们这里出去的货,就会直接装到手机上了。”说了这些之后,班长提高声音:“我这里没有懒鬼和废物,都给我好好干!”
这位班长连口罩都不戴。尔童想。他当然是老老实实地戴着口罩。班长说完之后转身,喊道:“明亮!”
一位比尔童大上五六岁的高瘦年轻人从两台机床间探出脑袋,接着便小跑了过来。班长示意他站到新工人面前:“这是副班长明亮。线上主要是他在,你们听他指挥。好了,我昨天向皮主管申请了今天加五台机器,配套的模具和工具我上班前就准备好了,你们直接开机吧。我还要去找五班老吴,协调一下今天送毛坯过来的顺序。新来的你安排一下。”说完就把新员工的名册塞进一样不戴口罩的副班长手里。
“老吴昨天还欠我们八千个毛坯。”副班长赶紧喊道:“恒哥,你催催。”班长挥了挥手表示了解,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了。
这两位基层干部让尔童信心十足,因为他们年纪不大。如果能在他们那样的年纪当上副班长和班长,尔童觉得自己的梦想完全有可能成为现实。
副班长拿着花名册,带着尔童他们走向空着的那半排机床,为每个人安排了一台。然后叫来四名技术员:“你们每人负责一个。老胡,你带两个。”那个叫老胡的技术员也只不过三十出头,却佝偻着腰,有些驼背,蜡黄的脸上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听到这样的安排,他马上不满地嘟哝着:“我都看了十六台机器了,再加两台,人都累死了。”
尔童看着他领口的两道黄边,这黄边标志着老胡是个高级技术员,因为另外三名技术员的领口上都只有一道。
第一步目标,就是为自己的领口也添上一道。尔童有些激动地想着。而副班长的话更是让他兴奋不已:“没办法啊,厂里实在太缺技术员了。你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不是都要顶上嘛。我哪里不想你们每人只看十台机,我也轻松。好了好了,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再招技术员了。我安排两个机灵些的给你。”说着副班长就指着尔童和另一位新工人:“你,你。你们两个。”老胡默不作声,黑着脸打开了两台机床的电源,经过一阵复杂的操作之后,预热和试运行便准备完毕。接着老胡站到一台机床边,飞快地演示了一遍操作流程。他还没有放下气动螺丝刀,就有一�子里轰地一声,又一次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班长仍然在叹息着:“这里这么多泥头车什么的跑来跑去,路又不好,它们还横冲直撞的,迟早会出事……就是好巧不巧的,碰到我们厂的人身上。——对了,你不是要请假吗?现在可以请了。我看你这样子,要不你现在就走,请假单我帮你写。没事的,去吧,去吧。”
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车间的。走在南方夏末的骄阳之下,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周遭的一切又一次显得虚幻。他已经完全无心再去想素琴的事,满脑子都是皮主管。
他死了。这第一位遇到的同乡,帮助尔童成为技术员的,教给他各种怎么成为城里人的方法的,尔童尊敬而又亲近的大哥般的人物,死了。不会再有人传授自己工作的诀窍,给自己提供各种方便了。也不会再有人告诉自己哪种国产红酒价廉物美,哪部美剧精彩好看了。恐惧感再次弥漫在周围,尔童双手抱胸,在阳光下再次瑟瑟发抖。然后他突然奔跑起来,逃命一般跑回自己的出租屋,蜷缩在床上,只希望不用面对这个既没有素琴也没有皮主管的,难以理解的世界。
但这种孩子气的逃避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入夜时分,尔童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直奔城内皮主管的家中。
主管夫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仍然反过来安慰除了痛苦,还有迷茫和恐惧的尔童:“没办法啊,命运要这么安排,我们也只能接受。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其实,这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吧,总算解脱了,可以安心休息了……我认识他十多年,一直看着他在拼命,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厌倦了吧。这样也好。也好……”
尔童只能笨拙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个看起来清瘦而纤细的女人是那么坚强,让尔童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看样子不需要自己担心什么,皮主管也会安心离去。他努力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正想起身告辞的时候,主管夫人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击碎了主管夫人所有的坚强。
她放下手机,嚎啕大哭起来。尔童庆幸自己没走,惊疑不安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嫂子,你别哭,有什么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主管夫人红肿的眼睛盯着尔童,目光里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愤怒,嘶喊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就小皮的命最不值钱……”尔童隐约猜到了是跟赔偿有关的事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管夫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老外就算了……从古到今中国人的命就没老外值钱……可是一起死的四个人,就是小皮的赔偿最少……人都没了,我要这钱干什么……可我就是受不了,小皮的命比别人的贱……”“为什么?”尔童脑子一片混乱,几乎吼叫出来。
“户口啊。”主管夫人的声音像是撕裂什么一样,几乎要撕裂尔童的耳膜:
“他是农村户口啊。一起死的四个人,除了老外,一个本地人,一个内地哪个省会的人,都是城市户口啊。”主管夫人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小皮是乡下人,是农村人……算赔偿的时候,按户口算的那一部分就最少啊……”尔童沉默了。这不是他能安慰得了,开解得了的问题,相反,他自己也惊愕不已,而且满心疑惑。
就算自己真的实现了梦想,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像皮主管一样,命比城里人贱。
“……他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在挣扎,在拼命……就为了不比别人差……他挣扎了一辈子,最后一看,还是徒劳……全是徒劳……”伴随着主管夫人的哭声,尔童模糊的目光中恍然出现了背着粮食在黑暗的山道上跋涉的少年,出现了在立交桥下和同伴一起啃着馒头的青年,出现了谨小慎微却又劳心费力的中年。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皮主管家的。他在璀璨的灯火下孤独地走着,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想通了一个问题。
不必再去问素琴什么了。她应该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跟张春阳走的吧。
跟着张春阳,她就不必再为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户口发愁,不会比别人的命贱,不会被城里人称为捞头,硬盘和外地逼。而这些,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给她的。
既然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谁叫她是姐嘛。
尔童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她是姐。
既然是姐,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过得好一些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有钱人而是跟个农民工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下限是法拉利的人,却希望她跟个上限是比亚迪的人呢?
毕竟,素琴在成为自己的女人之前,首先是自己的姐。尔童告诉自己。
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02
于是,尔童强迫自己装作很高兴。姐能过上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她过上的好日子,应该高兴,理当高兴,只能高兴,必须高兴。
但这世界总是对芸芸众生充满恶意,现实和期待永远有着难以想象的距离。
既然素琴已经不会再回来,独自一人租房住就毫无意义,反而只会让尔童难以忍受。他决定搬回宿舍。在整理好他那些简单的家当的那一夜,他对着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开始犯愁。工厂宿舍当然不可能有网络,这台笔记本该怎么处理?
下载些东西带到宿舍去看?素琴不在了,总要找些事情做做,打发一下下班后的时间。尔童打开笔记本电脑,顺手便进入了第一会所。现在没有了素琴美丽的身体,有些事,只能靠自己解决了。
找了几部成人影片开始下载之后,尔童又一次点开了网友自拍区。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再看这些,也不会再有人和他一起学着城里人的那些花样百出。他有些失落,但还是想回忆一下那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他马上就发现那位网友“烟头烧胸毛”又发了新帖:“极品巨乳美腿厂妹,这次不打码”这家伙的自拍图总是很有质量,并且受人追捧。尔童马上点了进去,看了看简单的说明:“让大家久等了。这次还是和上次那个少妇同一家供应商的质检,听说刚从生产线调到办公室的,有点土,但身材相貌都是极品。这娘们还挺难泡的,不过终究只是个厂妹,没见过世面。小爷使了些手段,还是乖乖就范了。不多说,上图。这次不打码。”
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尔童把页面向下拉,当他看到第一张图片的时候,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他最熟悉的那张脸。
是他最熟悉的那副身体。
素琴就在镜头前张开白皙修长的大腿,曾经只有尔童才能看的小屄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无数人面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尔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狂乱地拉动页面。
每一张图片的主角都是素琴。有的是她摆出各种难以想象的姿势。有的是她含着别的男人的大鸡儿。有的是她的小屄儿正在被操着。甚至还有她满脸满嘴精液的特写——最后一张,则是她张着腿,白浊的液体正从小屄儿里缓缓流出。
尔童一拳打在屏幕上,眼前的一切顿时变成了五彩斑斓的碎片。接着,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嚎叫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就径直跑到厂里的质检部办公室,甚至没有和班长打招呼。
素琴没有来上班,但蓉姐知道他为什么来的。他们在办公室门外站定,蓉姐说:“你找到她也没用啊。她现在又不是你什么人。”“她是我姐。”尔童注视着蓉姐青肿相间的脸,咬牙切齿地回答道:“她不跟我好没关系,我不能看着她被人作践。”
“是吗。”蓉姐的右眼肿得睁不开,只有左眼带着悲伤和迷茫的目光,看着怒不可遏的尔童:“她请了假,这两天不会来。”“那个谁,张春阳呢?我找他。他的厂在什么地方?”尔童已经失去理智,对着蓉姐咆哮道。
蓉姐看着他,乌青的脸颊上绽放出一个痛苦而扭曲的笑容:“我说你,冷静一下,还是等素琴来上班,先找她问个清楚才好。张春阳……别人身份不一样,你没那么容易见到的……”
尔童烦躁地打断了蓉姐的话:“等?他在作践我姐!我一分钟都等不下去。
我一定要马上去找那个王八蛋……”
蓉姐喃喃地从破裂的嘴唇间吐出微弱而绝望的话语:“你找不到的……你找到了又怎么样。别说你一个小技术员,就算我们主管,我们经理……张春阳都能像捏蚂蚁一样捏死……”
“我管他是谁!”尔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作践我姐?我说什么也要……”
“我知道啊。”蓉姐笑着,笑得很悲伤:“我知道啊。”尔童突然想起他看到的那第一个第一会所的自拍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蓉姐,失声道:“你……你?你也……?”“嗯。我也被张春阳玩过了。还被他拍了照片。”蓉姐转眼看向窗外,目光没有焦点,像是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尔童一连吞了好几口口水,然后盯着蓉姐脸上的伤痕:“你还被他打了?”蓉姐摇头:“他才不会打我……他没那么看得起我。这是我老公打的。”是了。蓉姐结婚了。既然结婚了,还和别的男人乱搞,被老公揍一顿也没什么好说的。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尔童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鄙视的笑容,正想继续追问张春阳的事情,蓉姐却像是被他的笑容戳了一跳,突然向他喊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是贱货,活该。但是我告诉你,事情不一定和你想的一样。素琴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子。”尔童吃惊地看着她。
蓉姐双手捂脸:“你知道我老公怎么当上班长的?就是靠我陪主管和经理睡觉。那时候我不去,他就打我。”晶莹的泪水从她指缝间迸出:“这次他又嫌车间太热,让我找人帮他调到有空调的地方做事。他实在没那本事坐办公室,我搞不定,他就骂我没用。打了我一顿。”
尔童只觉得像在听天方夜谭。蓉姐好看,温顺,而且有一种撩人的风情。她甚至还很能干。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男人娶到这么个好老婆而不疼惜,却逼她去陪别的男人睡觉。
还打她。
那家伙,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我说,你就别去找张春阳了。没用的。我们做什么都没用的。”蓉姐呜咽着,像是早已对这个世界绝望:“我们生来就注定给人作践的。做什么都没用。
好吃懒做也那样,拼死拼活也那样。淫荡风骚也那样,三贞九烈也那样。遇到个人渣也那样。遇到个……你这样的好男人,也那样……我蛮羡慕素琴的……可她还不是落得和我一样……你找不到张春阳的。你要真不死心,他今天下午应该会来我们厂里。你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吧……”尔童很想说些什么,但几次张嘴,却只能沉默。他现在连素琴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去关心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女人。所以他最后只是问道:“谢谢。对了,那王八蛋的厂,叫什么名字。”
蓉姐报出来一个长长的公司名称。听到这个名字,尔童浑身都颤抖起来。儿时那难忘的,爹的怒骂和娘的痛哭,伴随着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在他耳边轰然回响。
姓张的。
张春阳。
03
“我刚刚看到你往质检部去了。”班长递来一张申请单:“你早上没打卡?
在这签个字。算你今天忘记带卡,申请补打。”尔童抹一把僵硬的脸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不住,杨哥,这几天总是给你添麻烦。”说完就草草在申请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班长接过申请单,打量着尔童,叹了口气道:“要不要放个长假,我帮你去找新来的刘主管申请。”
尔童转过头,看了一眼繁忙的生产线。自己负责的机床正有两台,在由其他技术员处理故障。这一幕让他有些惭愧,赶紧道:“不用,没事。”“你这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班长语重心长地说道:“虽说大家都希望你一直在线上,但谁家没个不顺心的事。坚持不了就别勉强。嗯?你进厂这么久,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伙心里都有数。你要休息一段时间也都能理解。刚才老胡还问我了,还主动说帮你看看机器。”
尔童叹了口气。请假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解决不了。相反,这段时间连续发生变故,新来的主管还没有熟悉工作。在这节骨眼上请假,绝对会给他留下一个很糟糕的第一印象。
新主管可不再是自己老乡。
所以,尔童还是摇头:“没事的,杨哥。我会尽快把事情解决掉。真是不好意思了。”
于是班长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拿着申请单走开了。
今天一定要解决问题。尔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工作,不去想那些难以忍受的画面和回忆。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还是频频跑向窗口,看着停车场的方向。
果然如同蓉姐所说,他终于看到那辆跑车尾随着本厂送货的小货车进入了厂内。
他马上向班长说了一声,然后就跑到了停车场。但目标已经离开,进入了办公楼。他只好在跑车边耐着性子等候。跟着赶去办公楼是不明智的,他也不希望素琴的事人尽皆知。
一定要给那小子一点教训。尔童不停的呼气,吸气。握拳,松开。如果他肯好好对素琴,那还好说。否则的话,尔童就一定要让素琴回来,并且让那个畜生付出代价。
作践姐的代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但张春阳仍然没有出现。尔童也不去吃饭,他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等到张春阳。不能拖。每拖一天,都会影响工作,对班长和老胡这些热心地帮助自己的工友带来麻烦。
每拖一天,姐就会多受一天作践。
太阳慢慢落山,天色渐渐昏暗。吃完晚饭的工友们在厂区四处散开,休息,抽烟,聊天,像已经经过的每一天,并没有谁多看尔童一眼。直到临近加班,尔童才终于看到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踩着夕阳走向跑车。
是他?尔童远远地打量着对方,一时有些疑惑,因为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不仅是休闲却一眼就能看出档次的穿着,还因为对方身材高大健壮,比尔童还高了半个头,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也健美饱满。
对方径直走向跑车,远远地按下了手中的遥控钥匙。跑车嘀嘀两声,车门如同天使的双翼,缓缓举起。
尔童此刻当然不会再有羡慕,他冲了出去,怒吼道:“张春阳。”张春阳在车门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穿工作服的尔童,马上便皱了皱眉头,和气但丝毫不掩饰鄙夷地问道:“你哪位?”尔童大步走到他面前三步远的距离,按捺住怒火,吼道:“我姐呢?”“你姐?我不认识你,你找我要什么姐。”张春阳漫不经心地甩了一下手,便想钻进跑车里。
四周已经有好奇的工友开始看向这里。尔童只能压低声音:“素琴。”“哈?”张春阳不耐烦地再次抬头:“什么东西?啊,对了。我刚玩的那个厂妹,好像是叫什么小琴来着……哦,原来是你姐啊。对对对,我听她说过,有个男朋友在这厂里打工,叫什么什么童的……是你吧?”尔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我。”
“她到底是你姐还是你女朋友啊?”张春阳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尔童,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笑容:“——不不不,不用回答,我也没兴趣知道。你别急,这两天我玩腻了,就叫她回去。”
尔童怒吼起来:“闭嘴!”他向张春阳走近一步,双眼通红地盯着那张堆满优越感的脸:“你一开始就是打算玩我姐的?”张春阳满脸讶异:“是啊,怎么了,你不是误解了什么吧?”他看着怒不可遏的尔童,突然大笑起来,像是有意在火上浇油:“奇怪了,你怎么好像很生气……我这样的人,玩个女人不是很正常么……”尔童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越来越多的工友发现了有好戏看,纷纷围近。而张春阳提高声音,继续刺激着尔童:“你别生气。我玩过了以后又不是不还给你。我还给你以后,还会把她调教得比以前好玩的。——她有没有给你口交过?应该没有吧。我叫她给我口交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不会。这几天我一直在教,总算有进步了。我跟你讲,她天赋很好,现在帮我口交的时候,啧啧……特别是那舌头,一卷一吸的……昨晚上我就没忍住,全射她嘴里了……”“畜生。”尔童终于忍无可忍,怒吼着扑了过去:“以前你爹欺负我爹,坑我爹的血汗钱,现在你又作践我姐。”
尔童的反应完全在张春阳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面对尔童的拳头,他只是轻轻一侧身,便抓住了尔童的手腕,转向几名匆匆跑来的保安喊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最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许找他麻烦,免得我又被说仗势欺人。”
几名保安惶恐地停住脚步,低声交谈几句之后,便悄悄消失了。
“我玩了几百个女人。”张春阳转向尔童,笑道:“第一次有人找我麻烦。
有意思。”他抓紧尔童的手腕,尔童发现自己完全甩不开他的手指:“你倒是勇气可嘉。”但随即他面色一变:“只可惜,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尔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尘土之中。他的左臂失去了知觉,而右肩关节的剧痛告诉他,那里脱臼了。
尔童不堪一击。
张春阳用鞋底踩着尔童的脸颊,俯视着他:“跆拳道黑带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专业散打总听说过吧?”张春阳抬起眼睛,扫视着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工人们:“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他再次俯首看向尔童,嘴角咧起残忍的笑容:“你这样的垃圾,我能打十个。”尔童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他倒在尘土之中,满心迷惑。他完全没想到,对方几乎在任何方面都比自己强得多。比自己有钱,比自己聪明。比自己高大。无论智力还是体力,他都被无情地碾压。
但这实在不难理解。尔童和张春阳,所处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从来都不能相提并论。
张春阳突然收回踩着尔童脸颊的那只脚,重重地踢在尔童腰间:“老子早就想痛痛快快地揍一回人了。”他咧着嘴笑着,又是一脚:“我那老头子从小就逼我学这学那。”他一脚又一脚,发泄着积累了一辈子的怨恨:“请个什么退役的特种兵回来,强迫我学打架。”他越踢越生气:“老子玩了那么多女人,也没个谁敢来惹老子。”他非常不满:“就算我玩了他们老婆。”他很不高兴:“就算我玩了他们姐妹。”他怒火中烧:“就算我玩了他们女儿。”他满脸失望:“就算我玩了他们老母。”张春阳咬牙切齿:“真他妈的无趣。”但接着他又笑了起来:“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敢反抗的让我揍就好了。我这二十来年的打架也没白学。来啊。打架啊。我可没仗势欺人啊。都看见了。我们是在为了抢女人单挑。
——我可不是先动手的啊。”
尔童痛苦地在满地尘土中不停地翻滚。
张春阳兴高采烈地踢着,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老头子欺负你爹?坑你爹的工钱?我玩你姐——还是你老婆?这都不是事。我老头子不坑你爹,怎么发财啊。他不发财,我怎么玩你你姐,玩你老婆啊。告诉你,这还没完。以后我儿子还要欺负你儿子,我孙子还要欺负你孙子。像你这种乡巴佬,就注定了世世代代被我们欺负。你们再有出息又怎么样?我手下干活的博士,海归什么的,排着队呢,看见我还不是和狗一样。”
尔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啧啧。”看到殷红的血在最后一抹夕阳照耀下闪耀着暗淡的光芒,张春阳才终于停脚,转身钻进跑车:“死不了的。我收着呢。好了,穷逼。今晚上我就去把你女人后面的处破了,明天还给你。以后记得操她嘴巴啊。可爽了。”跑车嗡地一声,从地上的尔童面前窜过,扬长而去。尔童拼命抬头,却只能看到车轮无情地碾过满地尘土。
03
直到跑车的轰鸣声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一起消失,才有几个认识的工友从人群中钻出来,扶起尔童送进了医务室。“莫欺少年穷。”一位工友这么安慰尔童。
但尔童只能呵呵,他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那就是“宁欺白头翁。”少年总是很冲动,很热血,会不按常理出牌。欺负少年多少会伴随着一些风险。所以才会形成共识:不如等他们老了再去欺负。反正少年穷也注定会变成青年穷,中年穷,最后是老年穷。与此同时,他们的灵魂会在这时光的洪流中被磨去棱角。他们会逐渐习惯,会忘记反抗,会逆来顺受。
他们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给这个过程起了一个动人的名字,叫做“成熟”。
“屌丝终有逆袭日”。另一位工友这么安慰尔童。但尔童还是呵呵。其实安慰者和被安慰者心中都明白,屌丝逆袭是不存在的。那些被反复宣扬的动人故事和粗制滥造的网络小说的主角们只要仔细想想,都不是真正的屌丝。他们或者有惊人的身世,或者有隐秘的血缘。或者有万中无一的练武高手这样的天赋,或者有被火云邪神打通任督二脉这样的运气。
但尔童不是小说或者电影的主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还有一个工友这么安慰尔童。
尔童哈哈大笑。这句话实在是这世间的真理,无可辩驳。但问题是,张春阳们也知道这条真理,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万全的对策。到了如今这个年头,他们已经不在乎风水怎么转了。因为河东是他们的,河西也是他们的,就连河都是他们的。
他们早就占有了一切,只留下尔童们一无所有。
遍体鳞伤的屌丝尔童回到他那一无所有的出租屋中,满心绝望。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保护不了素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张春阳对抗。他的愤怒显得非常可笑,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愤怒。
古人说,庸夫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但尔童不是庸夫。古人说,士之怒,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但尔童也不是士。根据不同的需要,他有时候是农民工,外来务工人员,低收入者,弱势群体,有时候是打工仔,低素质人群,农村人。有时候是乡巴佬,穷逼,泥腿子,有时候是捞头,硬盘,外地逼。过去的某段时间内,他曾经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劳动人民”,而现在这个年代,他被贴切地称为“屌丝”。
——真正的屌丝,不可能逆袭的那一种。
他只能茫然地躺在床上,凝视着出租屋昏暗的天花板,试图在以头抢地和流血五步之间找到保护素琴的办法,但怎么都找不到。自古至今,尔童们似乎就只有通过这两个办法,放弃尊严或者放弃生命,才能向张春阳们传达自己的愤怒。
尔童想啊,想啊,不肯放弃,毕竟是为了姐啊。他一定要找到办法,不让她继续被作践。
尔童渐渐陷入一种虚幻的状态,直到手机铃声把他拉回现实。他慢慢转动眼睛,看了一眼窗外浓黑而深沉的夜幕,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的意识果然没有错,打来电话的,正是素琴。他还以为再也联系不上姐了呢。他捧着手机,花了整整五秒钟,确认了不是幻觉,然后接通电话,咧着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地呻吟了一声“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电话那一头沉默良久,素琴的声音才突然梦呓一般,没头没脑地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
尔童愣了半晌,才隐约意识到素琴在说什么。他呜咽起来:“姐。没有就没有。没有就算了。你……”他垂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哭泣。他永远只会在素琴面前,肆无忌惮地欢笑或者哭泣。
“对不起。童童。”素琴轻轻地说道:“你别哭。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姐。我不明白。”尔童用手擦着不停涌出的泪水,提高了声音:“我想不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为了什么长岛什么潘帕斯不要我的。肯定有什么缘故,对不对?”
素琴沉默片刻,语气带着一种释然的骄傲:“我其实知道是瞒不住你的。”“为什么啊,姐,为什么,你要那样给别人、给别人……给别人作践。”尔童撕心裂肺地问道。
素琴的回答如同当头一棒,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不想告诉你。不过不告诉你,你怕是要纠结一辈子呢。——张春阳说,如果我不答应,就要让这边厂里把我们都炒了。”
原来如此。姐果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尔童说不出话来,素琴还在轻声说着:
“我是无所谓,我都不想干了……但是你那么拼命当上技术员,还碰到很难碰到的班长主管……人一辈子能碰到贵人的机会不多,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把你毁了。
我有好几次想和你说,但是看到你那么认真,一举一动都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姐,你真傻,你真傻。”尔童终于喃喃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姐,我不当这个狗屁技术员了。你回来吧。回来。”
素琴再次沉默。当尔童焦虑地想要再次开口时,她才笑着回答道:“童童,你还要我啊。”
“要,怎么可能不要,你是我姐啊。生来就是给我做媳妇的。”尔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拼命道:“我的媳妇,怎么能不要。”果然如同尔童的感觉——他们互相太熟悉了——素琴仍然笑着,轻声道:
“姐真开心。童童。谢谢你。可是姐已经回不去了。”“怎么可能?你马上回来——”尔童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浑身哆嗦,声音沙哑地喊道:“——我去接你。你在哪?我现在就去接你回来。”“童童。”素琴越是平静,尔童就越是恐惧:“这两天我不舒服,请假了。
今天白天我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我肚子已经被张春阳搞大了。”尔童的瞳孔收缩起来,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四分五裂的声音。
“晚上张春阳来了,我跟他说这个事。他丢给我一叠钱,说长岛根本就没有雪。”素琴的平静终于让尔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绝望地在心中喊着,姐,不要。不要。
但素琴却那么冷酷地拒绝了尔童心底的哀求:“然后他还说他今天打了你。
说的可得意了。我刚刚就趁着他玩了我睡着了,捅了他不知道几刀还是十几刀。
现在血流了一地,他人已经没气了。”
既然一切都已经发生,那便只能坦然面对。尔童瞬间冷静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跑出出租屋:“姐,你在哪?我已经出门了。没事,你等我,我陪你去自首。
你这样肯定会轻判的。我等你。等你出来的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是城里人了。
姐……”
“童童,你这个大笨蛋。”素琴仍然笑着:“……我在张春阳自己家的房地产公司的一栋很高的房子楼顶上。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的样子。童童,真好看。
怎么都看不厌。”
冷汗从尔童身上所有的毛孔里一起冒出,他徒劳地喊道:“姐,具体地址是哪里?我马上到。你冷静一点。等我到啊。一定等我到。”素琴的回答令他猝不及防:“童童,我恨你。都是你,总说要做城里人,才会让我也起了这样的心思。”素琴的语气激烈起来:“我就说,我们生来是这地上的尘土,没资格想着飞上天堂的。你不信。”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语气里却没有惋惜,而是仍然带着向往:“都怪你。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像别人一样打工,攒钱,等老了,做不动了,回老家做点小生意……那该多好。别人都这样,我们也该这样,我们注定就只能这么过一辈子。我恨你。童童。我恨你……都怪你想着当城里人……”
尔童有些晕眩,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真的如素琴所说,只因为他们生在农村,所以想当城里人——哪怕只是想想,就已经是一种罪恶?
但素琴自己,恐怕也不是真的这么认为吧。她继续骂着尔童,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自己最后的向往:“我恨你。我恨你……反正我也说不了你,那就随你便吧。你想当城里人,那就去当。——连着姐的份一起。”“姐!”尔童恐惧地喊叫起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深沉的叹息,是空气被骤然撕裂。是地面上的喧哗和嘈杂扑面而来,是一颗尘土轰然坠落。
接着,一切便归于寂静。
第十章、幻光
01
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以头抢地和流血五步之间苟活一生,但也总有素琴这样的士,刚烈地选择伏尸二人。尔童花了很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姐没有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陪伴着他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张春阳也死了。这世上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一起消失,留给他的,便只有虚幻。
所以素琴才会留下那样的最后一句话。她是姐啊。如果没有这句话,尔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既然有了这句话,尔童的精神便有了支柱。
他仍然在那家工厂当技术员。那是素琴用她的一切为他保住的渺茫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但尔童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专注,努力,勤奋,遇到了贵人,甚至花光了一生的运气,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一切砌成一道通往梦想中的天堂的阶梯,某些人却只要一句话便能轻轻毁去。要保住这道阶梯,甚至需要他最爱的人付出尊严和生命。
再也不会有大奶儿缓解尔童的伤痛,消除他的疲惫。于是尔童学会了用酒来代替。他搬回了工厂宿舍,每天下班之后,他总会握着一瓶酒,一边喝,一边看着手机。
手机里是素琴的照片,笑得非常灿烂。每次看到这熟悉的笑容,尔童也总会笑起来,仿佛她又回到了身边。每一夜他们都会这样隔着手机屏幕,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乎乎地笑着,笑得肝肠寸断,笑得泪流满面。
一开始还会有舍友感到诧异,但渐渐的,便不再有人问起。
秋去冬来,尔童没有回家过年。他拼命干着,仅仅半年就从技术员升职成了高级技术员。他并没有感到高兴,因为他不是为了自己。
尔童现在管着二十台机床,因为每年过年之前都会有一批工人辞工。普工补充起来容易,但技术员就不一样了。极度的劳累却让尔童觉得轻松,他需要这样才能短暂地遗忘。
刚过年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尔童像往常一样,摇摇晃晃地提着一瓶二锅头和半斤散装的花生,精疲力尽地回到空荡荡的宿舍。那对小兄弟已经辞工,而另两位还没有返厂。只有老李和往常一样,在尔童坐下之后,向他沉默地举起酒瓶。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安静地对饮。不知不觉间尔童便有了酒意,他正准备站起身来,去洗漱休息,手机铃声却撕破寂静,乍然响起。
“刘主管,是我。”尔童接通电话,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些奇怪。
“是这样。”刘主管的声音疲惫而无奈:“你们对班的老周回去过年还没回来,小金又辞工了。和你对班的小陈今天出了点事,晚上来不了,你看你能不能帮他顶一个班。因为你对班的副班长也回老家结婚了,实在没办法。”尔童心中有些发沉,但只能接受。这位新的刘主管虽然不是同乡,但对他也不错。不但力排众议让他提前升职,还明确表示了会争取一有机会就提拔他当副班长。
所以尔童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也是刘主管第一次开口让他顶班。他马上草草洗了个澡,然后迅速赶回车间。
“陈哥怎么了?”一见面,尔童就关切地问道。
刘主管摇头:“他自己说是骑电动车摔了,手上缝了十几针,今晚是实在没办法来了,明晚一定来。——夜班抽不出人,只能辛苦你连三个班。”“没事,不辛苦。”虽然这么说着,但刘主管知道辛苦,尔童更知道辛苦。
光是一个班就累的不行,现在连续三个班,意味着三十六个小时不得休息,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再苦再累都没关系。尔童想。姐,我一定会做到。
他跟着刘主管走向生产线,正在焦头烂额的夜班的李班长马上像见到救星一样迎了上来。交代完毕之后,他带着尔童走向自己的座位,陪着笑道:“哎,真是辛苦你了。你先坐吧。我们会尽量顶着,实在忙不过来再叫你——你喝酒了?
要不要先趴着打个盹,现在没什么事——哎,来了。”“我去吧。”尔童笑道。既然来了,就要做好。
“行,行。有空就歇着吧。”李班长笑着,抱起一叠资料急匆匆地走了。尔童则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向那位翘首以待的工人。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就像尔童上过的那些夜班,就像无数的工厂中的无数农民工上过的无数夜班一样平静。当温暖的冬阳照进车间的时候,尔童从一台机床内抬起头来,用力摇晃着脑袋。不管怎么样,这台机床的刀具总算是换好了。
他带着歉意向那位工人道:“对不住,眼睛有点发花,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这都快下班了。”
对方憨厚地摆着手:“没事,没事,你辛苦。我产量完成了,多一点少一点没事。”
虽然这么说,但尔童依旧惭愧。这些过年都不回故乡的农民工,大多是为了趁这个机会多挣几个钱的。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尔童的班长就和副班长一起到了车间,和往常一样。
副班长把尔童刚打电话让他帮忙带的包子豆浆和一包烟递给他,班长打量着他,有些担忧地问道:“行不行?实在坚持不住就回去睡两个小时再来?”尔童强打精神:“不用,刚才五点睡了一个小时,现在还行。”“坚持不住一定要讲啊。”班长虽然关切,却也非常无奈。尔童心里清楚,讲了又怎么样呢?他如果去休息,那可就有二十台机床没有技术员维护。
至少,他现在是技术员,不用操作机床,维护的时候总会停机,所以不担心遇到老黄那样的意外。
再挺过今天自己这个班,就解脱了。明天又是元宵节,放假一天,可以好好休息。尔童飞快地吃完早餐,走进卫生间抽了支烟,站在水龙头前纠结了片刻,还是伸手捧起冰凉的水,用力擦着脸。冷水接触到他手上的溃烂,钻心的疼,但这反而祛除了不少睡意。
所以尔童干脆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尽情地淋着。
虽然这里是温暖的南国,但每年这时候还是要冷个把月的。尔童的手每天接触冰冷的钢铁,浸泡在浓稠的油水混合物中,终于难以避免地生了冻疮。现在开春了,冻疮每天都又痛又痒,十个手指都红肿不堪,如同胡萝卜。在这早上被冷水一淋,真是酸爽得尔童浑身打颤。
片刻之后,尔童走出卫生间,拼命忍住去抓挠那些冻疮的冲动,回到了生产线上。两个班已经交接完毕——尔童当然没必要参与,班长已经离开,忙碌的一天再次开始。
“现在我没什么事,帮你看着。你躺一会吧。”副班长一看到尔童,便把他拉到他们班的那张小办公桌边。尔童惊讶而又感激地看了副班长一眼,他正笑眯眯地指着办公桌边一张由塑胶托盘和纸皮铺成的床,解释道:“以前我和杨恒顶班、连班的时候,顶不住了也经常这么睡一会。趁着刚上班没事,快睡吧。等会说不定会怎么忙呢。”
尔童确实想躺一会,即使是塑胶托盘和纸皮也好。他道了谢,裹紧身上的厚工作服,在纸皮上蜷缩下来。但这次他却没有马上进入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早晨的冷风在四面通透的车间内到处穿梭,干活的时候还不觉得,但现在躺下那就不一样了。而且尔童现在极度疲劳,更容易觉得冷。他哆嗦起来,牙齿咯咯地响着。他开始怀念那大部分触感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的身体,只有那动人的温暖依然清晰。他半闭着眼睛,看着一块阳光打在身前机床斑驳的防锈漆上,摇曳出那张他熟悉的笑靥。潮水般包裹着他的轰鸣声中,依稀又听到了那温柔的呼唤:
“童童,你快点啊。”
“童童,你冷不冷?”
“童童,你再这样,姐生气了。”
“童童……”
姐,你别走啊。姐,等我一下。姐,我不冷。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
姐!姐——
“不行了。快来帮忙,那边要换刀,这台机器空气阀有问题……”副班长摇醒尔童,便急匆匆地跑开了。尔童摇了摇头,赶紧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然后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在半梦半醒中休息了半个小时,但感到更加疲惫。身心放松之后要再紧张起来总是不那么容易。他走到一台机床前,直勾勾地盯着看了半分钟,眼的重影才算彻底消失。然后他伸出手,缓慢地开始更换报废的刀具。
“你睡,我帮你带个烧鸭饭回来。”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熬到中午的。晚餐他同样没去吃,而是在车间睡了一小时。但这种断断续续的,根本无法真正放松的休息虽然能让身体喘口气,对精神却是一种极度的摧残。到了窗外灯光亮起的时候,尔童已经多次出现幻觉。
还有两个小时。尔童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机床间来回奔跑。姐,我能顶住。姐,我一定会完成你的期望。姐,刘主管也对我很好,不能让他失望。
姐,三班的班长得了肺结核,据说要把明亮调去当班长,这次我说不定就能当副班长了。
每次迈不开脚步的时候,尔童都会在心里这么说。每次这么说,他的身体里总会涌出一股力量。还有一个小时。还有五十分钟。快了。快了。他拿着一瓶清洗液,刚在一台机床面前停步,就有另一名工人喊道:“技术员!我这模具卡住了。”
尔童只得对身边的工人道:“他那个快一点,我回头再来帮你清洗。这个清洗液,你可千万别碰。”
“好。知道,又不是第一天来。”
但尔童还是不放心。他看了看周围,最后举起清洗液,放在了这台机床顶上,然后跑向下一台机床。
“技术员!我这刀具没复位!”尔童刚处理完那副模具,另一位工人便叫了起来。
“技术员,我机器报警了。”
“技术员——我空气阀关不上——”
“技术员?我这气动螺丝刀的气管好像堵了。”尔童气喘吁吁地搞定这一连串问题,已经是脸色苍白,眼冒金星。他扶着一台机床,干呕了几声,然后想起还有一套模具没有清洗。最后半个小时了。应该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他拼命吸了几口气,拖着双腿慢慢走向那台机床。
清洗液呢?尔童的脑子已变得混乱而迟钝,目光也模糊不清。他发了会呆,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液放在机床顶上。于是他踮起脚,举起千钧般僵硬沉重的手臂去够。奇怪。怎么不在……明明放在这里了……在哪……尔童扬起脸,看向机床顶上。于此同时,他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机床顶部边缘的玻璃瓶。
但此时的尔童已经精神涣散,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没能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没能准确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标。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黄色液体扑面浇下。尔童这时的状态当然没能及时作出反应,更别说躲开。他凄厉地惨叫起来,感觉到利刃搅动着眼眶,感觉到烈焰流过面颊。他拼命甩着脸,视线迅速变暗。映入他眼帘的最后一幕景象,是窗外远处的城市那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灯光,正在飞速远离,悄然隐去,最终彻底幻灭。
02
尔童迈步离开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踏入绿皮火车的车厢。当脚底下踩实的那一刻,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每一个刚刚失明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感到脚步不稳,特别是在进入交通工具的时候。
“慢点。小心啊……让让……”爹的声音在尔童耳边响起,平静而温暖。但一齐响起的还有孩子惊恐的哭声:“哇——妈妈,那个人好吓人——”尔童赶紧垂下头,压低了自己的帽檐。吓坏小朋友就不好了。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当纱布拆开之后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很清楚自己上半张脸都已经变成了什么形象。只有口罩保护着的下半张脸没有被连金属都能溶解的清洗液烧毁得太厉害,但这反而让他的样子更加诡异。
爹轻轻叹息一声,扶着尔童继续前进,终于停住脚步:“到了。坐吧。”尔童摸索着坐下,听见旁人纷纷避开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因为他清楚,自己后半生都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必须适应,也只能接受。反正,这也大概是最后一次坐火车了。
对不起,姐。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尔童还是微微抬起脸,朝着车窗外的城市那璀璨的灯火。他仍然感觉得到它们的温度,触摸得到它们的质地。对不起,姐,让你失望了。我最终还是没能当上城里人。
或许,农民工,农村人想当城里人这件事本身,就像长岛的雪一样,是不存在的吧。
“现在去泡面,还是等会?”爹在身边问道。
“我还不饿。爹,你吃吧。”尔童轻声回答。
“行。”爹一直那么平静。他们祖祖辈辈,都能坦然地接受命运。
在爹呼噜噜地吃着泡面的声音中,车厢摇晃起来。尔童能听到那些灯光碰撞和摩擦,溅落和低语的声音正在远去。他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灯光中穿过。从今以后,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来城市。
汽笛声突然鸣响,像是最后的道别。尔童微笑起来。姐。爹。蓉姐。皮主管。
赵总。还有……张春阳。
你们说的都对。
尘与土确实是没有资格向往天堂的。
我们本是尘土,也注定了归于尘土。
尾声*凝望
夜色下的小村正在安静地沉睡,三两点寂寥的灯火映照着模糊的晚星。包围着村子的群山这些年来一座接一座地变成了秃头,每一阵夜风吹过,便会扬起漫天的尘土。
只有村口外的那座小山还保持着青翠,山林边伫立着一座孤坟。客死异乡而且是自杀的姑娘是不能葬入祖坟的,疼爱女儿的父母只能让她在这里长眠。
夜风吹过树林,在坟头边盘旋不休。苍苔已悄然爬上石碑,青草在一抔黄土上轻轻摇曳。人迹罕至的孤坟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夜色,她就在这里孤独地凝望着村口。
只有对很少一部分人来说,日与夜并没有什么分别。山林间的那道简陋的小路上远远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正是手杖敲打着青石。一个瞎子拄着木棍出现在夜幕下的林间,径直走向孤坟。他似乎对这里分外熟悉,爬上山顶之后便不再用木棍探路,而是加快脚步,笔直走向坟前,然后准确地停下脚步,伸手抚摸着墓碑。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像是抚摸着爱人的面颊。最后他的指尖划过“爱女素琴之墓”的最后一横,才悄然停止,狰狞可怖的面容扭曲起来,唯一还有人样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单纯而深情的笑容。
“姐。”瞎子低声呼唤,然后掏出一瓶酒,靠着墓碑坐下,就像偎依在她怀中。
“姐,我明天要成亲了。”瞎子扬起脸,喝了一大口酒,微笑道。
“是玉莲姐。你也认识的。”
“她也是个苦命人。第一个老公还没过门,就死在城里的工地上。第二个老公结婚才半年,又死在了城里。”
“后来就没人敢要她。可我现在这样,别人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她不嫌弃我,还说愿意照顾我,给我生娃娃。”“我就是没想到,给我生娃娃的不是你。”
“呐,我们明天就办事了。等我们婚事办完,我爹就出去打工。”“他年纪大了。现在工厂招工都是十八到三十五岁的,还有些最多到四十五岁。我爹找不到什么事做,幸好有个老乡,在一个小厂里,能把他弄进去。”“工资不高,不过也得做。不然怎么办呢。虽说厂里赔了我二十万,但是这年头钱一年比一年不值钱。说不定过个三五年,二十万就买不到什么东西了。”“我爹说,他还能干二十年。等他实在干不动了,我娃娃也长大了,可以打工了。那时候他就放心了。”
“姐,你爹娘也不担心,啊。我活着一天,就会看着他们一天。我和玉莲姐说好了的,她同意的。”
“姐,我和你说,玉莲姐也很好……”
“姐,我们,嘿嘿,昨天晚上,我和玉莲姐睡觉了。”“玉莲姐来看我,然后就没走……她也和你一样,很体贴的。知道我眼睛不方便,就自己在上面来。”
“对了,她奶儿也很大,摸起来和你差不多。”“不对。姐。还是你的奶儿大。”
瞎子突然沉默了下来,埋头喝着酒。良久之后,才慢慢地把半瓶酒浇在墓碑前,然后扶着墓碑,站起身来。
“姐,我要走啦。”他抱着墓碑,用斑驳而扭曲的脸颊摩挲着冰凉的青石,轻声道。
“姐,对不起,以后我就不能天天来看你了。”“我和玉莲姐成亲以后,就得好好和她过日子。再天天往你这里跑,她虽然贤惠,嘴上不会说,心里肯定还是不痛快的。”“还担心我。”
“姐。”
“我走啦。”
“姐,我走了?”
“姐,我走了。”
一阵风叹息着穿过林间,像是一声温柔的道别。孤坟凝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凝望着山下小村的村口。她将继续安静地凝望,凝望着一代又一代尘土们背起行囊。凝望着它们踏上父辈甚至祖辈的足迹,背井离乡。凝望着它们前往远方,改天换地。凝望着它们为城市点亮灯火,把城市变成天堂。凝望着它们在那里挥洒辛劳和汗水,在繁忙中燃尽他们最好的时光。凝望着它们在疲惫,伤痛,衰老,死去的时候,再被城市抛弃和遗忘。它们当中的一部分或许会遇到一阵幸运的风,把它们高高地吹起,让它们以为自己正在飞向天堂。但它们注定了终将坠回地面,区别只是像爹那样反复挣扎,还是像素琴那样激烈匆忙。
她就在那里安静地凝望,仿佛要凝望到地老天荒。
她就在那里孤独地凝望,凝望着着尘土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有些奇迹早已为人熟知,比如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有一些奇迹,比如这个古老的国度正在迅速完成工业化,则在被反复传扬。但还有一些奇迹,恐怕永远也不会为人所知,只会被深深隐藏:
这个号称由工人阶级领导的国家,正在奇迹般地完成工业化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消灭了工人阶级。如今在这个国度的无数城市中的无数工厂间辛勤劳碌着的无数尔童和素琴们,都只是农民而已。
【完】
关于本文中出现的一些典故做个注释。
百度卢浮宫——百度贴吧李毅吧,也就是帝吧。起初是为了讽刺国足球员李毅而成立的贴吧,后来讽刺的对象从国脚延伸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因为大量高质量的帖子和强大的吧友,被骄傲地称为百度卢浮宫。也曾经有“帝吧出征,寸草不生”这样的说法。后来因为移动媒体的兴起和吧主的不恰当做法而衰落。
尔童——李毅吧吧友“脑残儿童乐趣多”,被其他吧友亲切地称为“尔童”。
屌丝这个词或许不是他发明的,但绝对是因为他而流传开来,为人所熟知,甚至成为了一种屌丝文化。这位吧友在帝吧中以屌丝自居,发布的帖子中往往极尽辛酸与卑微。着名的句子有在情人节第二天发布的帖子中的“昨夜炮火纷飞,而我却独自流泪”,“高帅富们在操我未来老婆的时候请轻一点,不要弄疼她”之类。
素琴——尔童帖子中经常出现的形象。尔童暗恋的女孩,后来成为高帅富的玩物。
张春阳——帝吧吧友“烟头烧胸毛”,被其他吧友称呼为“猫帝”。和尔童正是两个极端,自称为高帅富,发的帖子也是极尽优越感,比如“我不是想收购太阳队,只是我丈母娘不肯跟我去伦敦,我每年来菲尼克斯总得找点事做”“一年赚几十亿不难,但是一年要花十亿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玩了489个女人,其中388个是处”之类。在本文中,也设定素琴是他的第四百八十九个女人。在另一位吧友“给我含毅个”发布的帝吧,乃至整个百度贴吧的第一神贴《长岛的雪》中,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张春阳。
《长岛的雪》——“他依然向往着长岛的雪,向往着潘帕斯的风吟鸟唱。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这篇帖子写的是梦想和现实的落差——不是梦想难以实现,而是当你为梦想付出所有,却发现你的梦想是一个伪命题。这篇帖子在当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甚至出现了两首同名歌曲。其中歌手丁浩然那一首是公开承认看了这篇帖子之后创作的。
《网管》《小张和小丽的故事》是帝吧另两篇神贴,在本文中也有客串。
皮主管——帝吧除了文字帖,还有擅长用图片表达的吧友,其中的代表就是“一介P夫”和“雅痞”。前者擅长P各种脑洞大开的图,从他开始,发自己的照片到网上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而后者擅长百度涂鸦,简单的画面却总是大巧若拙,质量极高。本文中我将他们的名字结合起来,取了一个皮字。
其他的一些典故和梗,不一一详述。
【全文完】